长月为觞

第十二章  入世

喻文州是被吵醒的。

晨光大亮，他皱着眉头将自己往枕头里埋，挣扎了一会儿，却发现没有办法躲开不断传入耳中的叨叨声，不得已，才终于睁开了眼睛。

头有些发昏，残余的酒劲似乎还没有散去。喻文州慢腾腾地坐起来，用了比平时长十倍的时间确认了自己的所在——他正安稳地躺在自己的床上，身上还盖着被子，床帐也被放了下来，看起来和每个醒来的早晨没有区别。

才怪！

喻文州明明记得，他心情不好借酒消愁，喝了一阵就醉了过去。他对自己的酒品很清楚，喝醉了不吵不闹不发疯，只是睡——所以，一个睡死过去的人，是怎么能把自己收拾妥帖跟平时一样的？

向来运筹帷幄处变不惊的喻文州，突然被一个极为糟糕的猜测笼罩了。

正当他脑海里一团乱麻堪堪要抓住点头绪的时候，帐外传来推门的声响，紧接着一个声音就响了起来：“哟，你这还没起呢？”

喻文州按了按太阳穴，掀开被子撩了帐子下地，一低头就看见摆得端端正正的靴子，心里那份猜测又向真相靠近了一步。但他面上没有露出什么异样来，旁若无人地穿上靴子，这才抬头看向某个已经在桌边坐好等待看戏的家伙，果断地先发制人：“前辈昨夜带少天去哪儿了？”

“在蓝溪阁住了一晚上，他跟小卢他们玩得开心着呢。”叶修心里坦荡荡，回答起来底气十足。一面答话，一面打量着喻文州，只见这人衣裳穿得倒是周正，就是和衣睡了一晚有些褶皱，却也不显凌乱，看起来好像也没有什么异常，不由得挑了挑眉，奇道：“我说，你们昨晚上干什么了？”

喻文州起身走到他旁边坐下，一脸淡定地反问：“我们怎么了？”

叶修看着他步态优雅如昔，不知怎的眼底流露出几分失望，朝窗外抬了抬下巴，懒懒道：“你自己听。”

喻文州仔细一听，只听得乒乒乓乓一阵乱响，夹杂着黄少天“哇大眼你今天真是吃错药了吧”的大呼小叫，不由得微微皱了皱眉。

叶修自然没有放过他这一瞬间的表情变化，脸上浮现出几分莫测高深的意味来，悠然道：“今儿我们一回来就看见大眼坐在门口发愣，见了少天就问我们昨晚为什么不回来，少天说了两句，他就突然翻脸要打架，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啊？”

喻文州听得分明，心里早不知转过了多少念头，默然片刻，终于轻轻一叹，跟他老实说了：“我真的不知道，昨晚喝了点酒……”

“啧啧啧啧，”叶修一脸痛心疾首的表情，再次将人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喻文州，喻上仙，喻阁主，你还记不记得现在的这个大眼只有二十来岁啊？真不知道该说你们俩哪个是禽兽比较好……”

“当然是他，”顺口应了一句，喻文州也懒得理会这调侃，按了按太阳穴，理了理思路，将此事放在一边，瞥了叶修一眼，淡淡道：“前辈很清闲嘛，看来是都准备好要送他们下山了？”

“好与不好，他们不都是要走的？”叶修也终于收了玩笑的心思，沉默片刻，方才应了这么一句。屋内静了片刻，他伸手去摸腰间的烟杆，神情间带着几分烦躁，“你有什么打算吗？”

“要什么打算，该做什么做什么，时不时看一眼保证他们安全就好。”顿了顿，他抬眼看向叶修，问道：“莫非前辈打算时刻跟着他们？”

“那倒也不至于……”叶修迟疑了片刻，心中似在挣扎，烟杆捏在手里，反复摩挲着，“就是不放心——你就不担心？”

喻文州没有嘲笑叶修的提心吊胆，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当年之事对他的影响有多大，他心中的悔恨与恐惧有多深，闻言只是默默地垂下了眼帘，安静了半晌，才重新看向叶修。

“气生过了，酒喝过了，我已经想开了。”喻文州微微一笑，依旧疏淡清雅的模样，却突然多了几分运筹帷幄的笃定，“放心吧，他们，可是星主与剑圣啊……”

屋外的两人并不知道他们俩说了些什么，酣畅淋漓一通架打完，两人都是精疲力尽，一个靠着梅花桩坐着，一个干脆四肢大开躺在地上，半天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缓过几分劲来，黄少天开始说话了，“喂大眼你今天到底怎么了，吃错药啦？你这样乱发脾气乱打架是不对的知道吗！亏得小爷我脾气好，大发慈悲陪你疯，将来到了外边，你要是还这样动不动就打打杀杀的，是会吓着无辜百姓的好么！虽然按师兄的说法，当今世人对咱们这种修道之人已经比较习惯了，可不管怎么说……”

“你好烦。”王杰希可不想管他怎么说，虽然打了一架，可他心中的郁结仍在，此刻沉着脸，从头到脚都写着“不高兴”，后背被梅花桩咯得有些不舒服，可也许是太累的缘故，他并没有起身换地方的打算。

“你这大眼实在是太过分了！是不是还想打架啊！来来来，小爷我奉陪到底，这次一定要打得你叫爷爷！”黄少天一挺腰就坐了起来，隔着三尺的草地跟他比划，“来不来来不来，是男人就别磨蹭啊！”

话是这么说着，可他自己却只是也坐在地上挥舞双手而已，看起来没有真的再打一架的打算。黄少天一双眼溜溜转着在王杰希身上打量，他俩可以说是从出生到现在就没分开过，彼此之间了解得很，看他这模样，当然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才让他这样情绪失控，如今架也打过了，也该是谈谈心的时候了。

这么想着，他先往屋子那边看了一眼，确认两位家长都不在场，这才一蹭一蹭地挪到他身边，压低了声音，悄悄问道：“喂，你到底怎么了，练功练到走火入魔了？”

“……”王杰希是真的不想理他，可有不好拂了他的关切之意，默默移开目光，唇线绷了半晌，方才开口，却是问了一个全然不相关的问题：“你准备好了吗？”

“准备什么？”

“离开。”王杰希转回目光，盯着他的眼睛，神色是前所未有的郑重，声音低沉，仿佛字有千钧，“离开他们的庇护，去闯荡山下的世界，独自面对一切，证明自己已经长大——这是你跟我说的，你自己准备好了吗？”

黄少天被他突如其来的严肃惊了一下，但也仅仅片刻，他脸上的戏谑神色也收了起来，年轻的面庞上亦是写满了坚定，“当然，我已经想得很清楚了，绝不反悔！”顿了顿，他又想起什么，扬手划破空间，取出一大包东西来，塞进王杰希怀里，“喏，这是药材和护身符，收好了，下山后肯定用得着。”

王杰希看着自己怀里的包袱，脸色缓和了不少，目光中渐渐地多了几分光彩——还有如斯广阔的未来在等待着他。

身边的黄少天还在发表自己的下山宣言：“我才不相信，我黄少天会活不下去！”

少年扬起了头，眼里充溢着灿烂的自信光芒，他仍旧坐在满地狼藉的院子里，却好像拥有着整个世界——总有一日，他的名字和他的故事，将传遍天下。

“啪、啪、啪。”懒洋洋的巴掌声从他们后方传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人一点也不热情的捧场，“说得好极了，那你可得多仔细点儿，外边的世界，可不是你们两个小崽子能够随便闯的，可别刚刚出门就被人骗得连裤子都不剩，到那个时候，可哭都没地儿哭去。”

“我去叶修你又偷听我们说话！”黄少天的情绪似乎总是特别容易被叶修撩拨起来，闻言立刻蹦了起来，又羞又怒，大叫道：“这么大个人了你要不要脸要不要脸的！偷听别人说话有意思吗有意思吗，师兄你看他！”

跟在叶修身侧出来的喻文州还没来得及开口，叶修又十分欠揍地接了话头，两人你来我往，根本就没给他说话的机会。

喻文州似乎也习惯了这样，笑而不语，目光掠过蹦跳不住精力旺盛的黄少天，落到了王杰希的身上。

王杰希刚刚站起来，精神好了一些，至少不再是刚刚那样见人就打的阴郁了，终于又有了几分意气，才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一抬眼，恰恰对上了喻文州的目光。

他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这种目光，带着几分关切、几分疑惑、几分坦然，还有几分他无论如何也看不明白的情绪，像是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一下子就缠住了他，不讲道理也不容抗拒地，将自己扯入了某个漩涡。

——什么漩涡呢？

王杰希不清楚不明白不懂得，刚刚筑好的心防就这样轻易地一溃千里。昨夜那幕又开始在脑海里反复地重现，那些荒唐又可怕的念头还在他心头拉锯，他不明所以，他不知所措，他有些慌乱地挪开了目光，不敢再看那双眼睛。

喻文州神色平静，将王杰希所有的表情都收入眼底，看见了他的不解与慌张，也看出了他的茫然与畏惧，直到他移开目光，喻文州才默默地勾了勾唇角，露出一个略带苦涩的笑。

不要心急，他默默地对自己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反正，还有的是时间。

那一丝脆弱只是一闪而过，阖了阖眼，喻文州定下心神，看向旁边吵嚷得热闹的两人，微微笑了起来，“二位，我们是不是可以说正事了？”

两人齐齐停了片刻，随即，黄少天的目光就朝他转了过来，“师兄我跟你说叶修这人实在太过分了，就知道欺负后辈简直是丧心病狂令人发指！”控诉完一大通，他才想起刚刚喻文州说的，“什么正事啊？”

喻文州笑得温和：“你们不是要走了？”说话间，不知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他的目光轻飘飘地掠过王杰希的脸，“还是说，又改注意了？”

“不，没有，男子汉大丈夫说到做到，怎么会改主意你说是吧大眼！”黄少天挺胸抬头，还不忘拉上同伙，“所以师兄你想说什么？”

叶修：“毛都没长齐呢还男子汉……”

黄少天一听就瞪起了眼睛，刚想说话，就被喻文州打断。喻文州十分自然地忽略掉这一点儿杂音，笑意不改，悠然道：“我想说，择日不如撞日，既然你们都已经下定了决心，那这就下山去吧。”

“嗯嗯好的……诶诶师兄！”黄少天满口答应着，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不对，“这就让我们走了？难道不该有个饯别的宴会然后给我们嘱咐一大堆最后才送我们走吗！”

叶修一听，乐了：“哟呵，小烦烦，这是舍不得走了啊？”

黄少天：“……”

王杰希默默地挪远了一点。

“男子汉大丈夫，要什么饯别宴要什么嘱咐，”喻文州还是在笑，只是笑意中多了几分恶作剧一般的戏谑，“昨儿去拿的东西都收好了？”见他们点头，喻文州便从怀中掏出了两样东西。

那是两个坠子，似石又似玉，也没有什么雕刻，拇指大小，看起来就像是随手从河边捡的。它们分别用淡蓝和淡青的线系着， 应该是挂在脖子上的。

“不是什么名贵的物什，不过注入了我与叶师兄的法力，能让我们知道你们在哪里，有没有危险。”喻文州将淡蓝的递给黄少天，“这是你的，戴好了，可别弄丢。”

黄少天双手接过来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看了看喻文州，又看看旁边一脸事不关己的叶修，开始叽叽咕咕地自言自语：“什么嘛看起来好一般啊根本配不上本少这么帅气的人师兄你太小气了不不师兄你最好了一定是叶修你这个不要脸的干的把我师兄都带坏了……”一面说着，一面将坠子挂在脖子上，看了又看，然后塞进了衣领之中。

喻文州对于无视黄少天这件事已经做得非常熟练，压根儿没看他一眼，倒是旁边的叶修，虽然不吭声，但目光却一直定格在他的身上，深如沧海，始终未曾移开。

“杰希，”温和的声音传入王杰希耳中，“这是你的。”

王杰希微微低下头，似乎不敢看他的眼睛，只是默默地双手接过，低声道：“多谢小师叔。”

喻文州看着他将坠子带好，嘴唇微动，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又忍住，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转头，看了叶修一眼。

叶修默默地点了点头，随即又是一副玩世不恭的表情，“行了，别磨蹭了，还走不走啊？”

“走啊，当然要走！叶修你等着吧，我一定会变强，总有一天一定会打败你的！”黄少天呲着牙朝他挥拳头，却是换来叶修一声轻笑，“行啊，哥等着。”

王杰希看看叶修，又看看喻文州，正要说些什么，喻文州却仿佛知道他的心思似的，忽然衣袖一挥，“去吧。”

随着他的动作，这一声话音方落，两人只觉眼前一花身子一轻，再定睛一看，眼前景象也算熟悉——已是到了山下。

两人对视一眼，又抬头看向云雾笼罩的山巅，思绪翻涌，种种纷至沓来，一时间，就连黄少天也没有说话。

“哟，两位小公子在这里做什么呢？”一个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两人吓了一跳，黄少天更是几乎要出手应敌，幸亏被王杰希眼疾手快地拉了一把，这才定下神来。回头看去，却是一个中年农夫好奇地打量着二人，十分热心肠地问道：“你们是打哪儿来的，迷路了不成？”

“嗯嗯，对啊，我们就是旁边子虚山上的啦！这不是刚刚从山上下来吗，这附近的路还不太熟。”回过神来之后，和人打交道这种事黄少天当仁不让，快速地扫了一眼左右环境，笑嘻嘻地问道：“这位大叔，你这片田长得不错啊，今年收成肯定很好吧？我们呀从小习武，倒是从来不知道这农家的活计呢，这正准备去城里看看见见世面！大叔大叔，你知道最近的城镇怎么走吗？”

黄少天的亲和力与生俱来，这农家乐呵呵地替他们指了指不远处的路，道：“你们顺着这路一直走，小半个时辰也就到了。不过，”他有些疑惑地看向两人，“你们说的什么山？这附近全是平原，哪有山啊？”

两人愣住了。

对视一眼，猛地转头，朝身后看去。

只见目光所及之处，田园悠然，生意盎然，田间地头农人忙碌耕作，四野茫茫，空旷无垠，更有天高云淡，一切都再寻常不过。

除了，没有子虚山。

两人的心沉了下去，之前还信心十足地要闯荡天地，如今，却陡然生出一种被天地抛弃之感，前路茫茫，无可依凭，可若要回头，却也无路可退。

——子虚山，子虚山，果然是一座子虚乌有之山。那么，这十多年的点点滴滴，是否亦是大梦一场，转眼就会化作乌有呢？

他们不知道。

毕竟，他们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十二章了才终于写到两人下山，感觉自己真是话唠到了极点orz

从下章开始走江湖啦，这绝对是纯粹的叶黄+王喻，烦烦和大眼只有兄弟之情绝对不会有别的！

更新速度慢下来了，因为忙起来了，但是周更一发应该是没有问题的，请不要嫌弃我QAQ虽然写得很渣……

弱弱地求评论，让我知道我不是一个人在独角戏啊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