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月为觞

第二十二章   逢魔

叶修万万没有想到，他这一去一回不过一日，再回到那片林子里的时候一个人都没剩下，只有一只小纸鹤扇着翅膀等着他，传来喻文州的声音告诉他少天与杰希已经继续出发前去游历四海，晚辈也回蓝溪阁去，叶神不必担心云云。

叶修一手捏碎了纸鹤，内心生出一种家养白菜成精长脚自己跑了的惆怅感，叹了口气，在空荡荡的林子里呆站了片刻，终于也化作流光，消失在苍穹之上。

而自己跑了的大白菜全然感觉不到辛苦农夫的黯然神伤，正没心没肺地在不远处的小镇里。虽然折腾了一夜未眠，又是做梦又是挨雷的，但对他们来说这完全不是个事儿，依然精神奕奕，一面吃吃喝喝，一面听着众人的窃窃私语。

“诶诶你们听说了吗，昨儿晚上咱们东边那场雷，是有人渡劫呢！”

“啊，真的假的啊？我一直听人说那些修道的要想成仙就得挨那天劫，从来没有亲眼见过！居然真的就在咱这镇子边上发生了？”

“那可不是，你昨儿没听见那动静？好家伙，那云压得多低啊，而且光打雷不下雨，肯定是天劫！”

“就是就是，我邻居他姑妈家女婿的兄弟就住在城外，可了不得，他亲眼看见呢！”

亲眼看见肯定比道听途说来得吸引人，这话一出，众人纷纷围上让他细说，他也来了劲，眉飞色舞地，好像亲眼看见的人就是他自己：“据说啊那位仙长看着还挺年轻呢，留着这么一撮山羊胡子，手持拂尘，上面还镶着宝石呢！他啊就在那林子里坐着，那雷咣咣地朝他劈，一连劈下来九九八十一道！”

众人发出一阵惊呼。

黄少天悄咪咪地跟王杰希咬耳朵：“喂，他说是不是我们吧，是乐乐？”

王杰希：“……张前辈有胡子？”

“这还不算呢，我跟你说啊，这天劫的雷一过去，那仙长就站起来了！一点没事！紧接着啊云就散了，一点没留下，天裂开一条缝，发出一片金光！”

有人十分激动，抢道：“这就是要飞升了！”

“没错！”那人手舞足蹈，“然后他就这么慢慢、慢慢、慢慢地走过去，哗的一下！就飘起来，往天上去了！”

故事讲到结局，人们齐声惊叹：“哇——”

黄少天表情有些纠结：“看来不是乐乐……但也绝对不是我们！”

王杰希无奈地看了他一眼，“市井闲言，你还当真了？”

“听着玩呗，反正无聊，”黄少天兴致缺缺，夹了一块肉塞进嘴里，虽然早已不必依赖五谷，但美食总是不能辜负，“诶对了，大眼，我问你个事，你为什么不想回子虚山啊？当初是我拉你出来的，我以为你并不情愿，应该还是更喜欢山上日子。这回师兄都来了，我们回去也没什么，怎么你这么积极地要继续游历啊？”

说者无心发问，听者却是有口难言——他要说什么，要说因为他现在一见到喻文州就控制不住自己胡乱飘飞的思绪，以至于根本不敢再和自己的小师叔多待片刻了吗？可是，不敢见却偏又想见，这才分别不过两个时辰，就又开始……

“大眼，大眼？喂！”黄少天不满的声音在耳边炸响，“你发什么呆呢！”

“呃，没、没事。”王杰希迅速地打点好了自己的心绪，将所有应当的不应当的都狠狠地压到心底最深的地方，看向黄少天，一本正经地反问：“我只是在想，你若回去，甘心吗？”

“啊？”黄少天愣了一下，不知想到了什么，明亮的眼神略略一黯，移开了目光，胡乱应道：“我有什么好不甘心的啊……”

“叶修，你还没有打败他。”许是叶修平时真的太没有为人师表的样子，导致王杰希对直呼其名这种事没有任何迟疑，他看着黄少天游移的目光，缓缓道：“你下山游历，不就是想尽快地成长，有朝一日能胜过他吗？如今心愿还没有达成，难道就满足了？”

王杰希不知是从哪里学来这般夫子做派，说起话来自有威严，听得黄少天头皮都在发麻，连忙道：“没有！我是不会放弃的，一定要打败他！”

“那不就结了，”王杰希有些嫌弃地看他，“赶紧吃，吃了接着上路吧。”

两人再次踏上行程，一路游历山川，一路替人驱鬼除妖，遇到灵秀宝地，也会多留一阵，抓紧修炼。如是春去秋来，一年多过去，他们的阅历法力都有了很大提升，人是越发成熟了。

这一年多里，叶修也好，喻文州也好，都没有来看过他们，连一点信息都没有传过，有时夜深人静，或逢团圆佳节，他们也难免生出些许寂寞，怀念起子虚山上那些平静而快乐的日子，如今身处滚滚红尘，今昔相对，当真是恍然如梦。

少年愁绪转头就过，更多的时候，他们仍是意气风发、豪情万丈，名头也是越来越大，天下人渐渐地都已知道，新出了两个年轻人，不知是何方门下，可却极擅驱鬼捉妖，从未失手。为人也甚是和善，与那些拿腔拿调的“高人”完全不同，就是其中一个有些大小眼，另一个话太多……

“话多怎么了，吃他们家大米了啊！小爷我这是开朗大方，他们懂什么，大眼你说不是！师兄就从来不嫌弃我！”黄少天恶狠狠地拿剑劈开挡路的荆棘，嘴里还在喋喋不休：“师兄最好了，还有老叶，这人虽然嘴巴欠了点但是怎么说也是大师兄来着，可这么久了连个信都不给，简直是太过分了！到底被什么东西勾了魂去，居然连我都不理了……”

他们走在茂密的山林之中，这次是受山下镇上人家的托付，来解决山上那些“吃人的妖精”。山下精壮男子已经失踪了十几个，事情严重，两人当然义不容辞，痛快地答应了下来。然而出发之前黄少天却凭借过人的耳力，听见了人群中的透着十分不信任的话：“诶，那个人话多成那样，看着忒不靠谱，到底行不行啊？”

黄少天当时几乎是用尽了全部的教养才没有当场把人揪出来好好说道说道，如今进了山，四下无人，他自然就无法再忍，开始向唯一的听众抱怨，完全无视了对方越来越黑的脸色，自顾自地说了一路。直到这会儿，王杰希终于忍无可忍地瞥了他一眼，毫不掩饰自己的嫌弃：“闭嘴，黄烦烦！”

黄少天愣了一下，少时乳名已经很久没有被这么连名带姓地叫过，他刚一反应过来，立刻气得跳脚，手里精光闪闪的长剑挥来挥去，似乎只要一有机会，就会毫不客气地砍到对方身上：“我靠，大眼你还有没有点兄弟之情了，难道不该跟我同仇敌忾一致对外吗！”

那把剑是镇上一个富户硬塞给他的，说是祖传宝剑，曾经屠过龙斩过蛟，削铁如泥邪魔不侵，此番正好拿来降妖。黄少天当然看不上这玩意儿，再锋利又如何，也只是没有灵性的凡铁而已。奈何那人坚持要他收下，推辞不过只得拿了，被他一路用来劈树开路，倒也还算趁手。

宝剑就在眼皮子前边晃来晃去，王杰希眼神都不带变的，哼笑：“现在没有‘外’。”

“没法过了没法过了，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黄少天捂着心口一脸沉痛：“二十年的兄弟说不认就不认，我心好痛！大眼你听到我心碎的声音了吗？听见了吗！什么没有？哎呀，看来，为了让你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打一架了。”

王杰希看都懒得看他一眼，仍旧看着前路，观察着周围的环境，“别吵，待会儿有的是打架的机会。”

黄少天哪里是让不吵就不吵的，完全当耳旁风，仍旧不停地叽叽喳喳，如此又走了一程，他们终于察觉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

黄少天的声音顿时消失，两人停下脚步，对视一眼，齐齐提高了警惕。

他们下山游历前后已经接近两年，大小妖怪碰到过不少，鬼魅冤魂则更多，对妖鬼的气息都已颇为熟悉，可此时此刻，在这荒凉的深山树林之中，他们所感受的，则是另外一种更诡异、也更危险的气息。

比鬼魅更加强大，比妖精更加让人心惊，如同在地底深处沉淀了千年百年的最污浊之物被翻上人间，带着腥臭的气味，悄无声息地将他们包围。

“这什么东西？感觉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黄少天仍旧是停不下那张嘴，压低声音问向王杰希。

王杰希到这个时候居然也不忘损他两句：“这都不知道，上课的时候肯定又发呆去了。”

“我去王大眼！你这是跟老叶学坏了吧，绝对是学坏了吧！师兄讲了那么多神神怪怪妖妖鬼鬼的，谁能全部记得清楚啊！”

王杰希面不改色：“我。”

此刻的两人，嘴里吵吵嚷嚷，可人却是分别向左右侧身，各自守了一边，将后背交托于对方，同时两双眼睛皆有锐芒闪现，仔细地打量着周围的每一个角落，不放过一丝异常。

黄少天还在痛心疾首地控诉王杰希如何如何学坏如何如何不念旧情如何如何伤他的心，在他第八次提高音量、一个“王”字刚刚出口的时候，仿佛终于忍无可忍似的，他右前方的密林猛地一颤，一道黑气如箭般朝他射来！

说时迟那时快，黄少天立刻拧身避开，动作流畅至极，似乎早就防着这一手，眼底锐芒闪过，手中剑浮现出一丝淡蓝光芒，飞快地朝它劈下；而他身侧的王杰希几乎也是同时闪身，神情淡漠，右手捏了个诀，一道绿光就自他手中牵出，迅速地编织成网，堵在了那东西的前方。

尖利的嚎叫刺痛他们的耳膜，黄少天的剑成功斩入那东西内部，但是很快，就听“咔嚓”一声脆响，那传说中斩妖屠龙的祖传宝剑，就此折为两段。

“哎哟喂喂喂喂喂喂喂——”黄少天倒没想到会这样，嘴里嗷嗷叫着，神色却不显惊慌，手上半点不慢，手中断剑蓝光大盛，略一翻转，毫不犹豫地再次斩下！

那东西的声音愈发凄厉，尖锐得让人头皮发麻。它被黄少天连续两剑刺中，又是愤怒又是惊慌，一头撞进了那早已等候的绿色罗网之中。冷眼掠阵的王杰希眸光一冷，右手一握，那罗网猛地收紧，顿时将它紧紧缠住，与此同时，王杰希左手一扬，一团火红的光点就落到了它的身上，“嘭”的一声炸响，如同沸腾的熔岩，迅速地在它身上燃烧起来！

“哎哟，大眼手够快的啊。”黄少天挽了个剑花，啧啧两声，转过目光看向那团燃烧着的东西。它拼命地挣扎着，在火焰中扭曲成无数诡异的模样，可却被那绿色的罗网牢牢束缚住，挣脱不得。

惨叫声越来越低，王杰希冷眼看着这濒死的东西，神情凝重，双眸中似乎也燃烧着炽热的火焰，抬眼看向黄少天，略微扬了扬下巴，缓缓道：“现在，你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了？”

黄少天轻笑了一声，随手将别人家的祖传断剑扔到了一边，抬起手，掌心光芒汇聚，真正的仙家宝剑在他手中逐渐现形。蓝色的剑光映着他的眉眼，年轻的面庞上毫无惧色，薄唇开合，这一次却只吐出了一个字：

“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