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月为觞

第三十章    回家

王杰希觉得有一道目光一直停留在自己身上，带着几分叹息几分眷恋，他觉得那应该是属于喻文州的，因为那熟悉的、隐约的清冷气息正缭绕在他的身侧，像小奶猫的尾巴尖儿，若有若无地在他心上搔过。

周围传来窸窸窣窣的轻响，听起来像是衣袂摩挲，紧接着一股温软的气息忽然靠近了，灼热的呼吸喷在他的耳畔，喻文州刻意压低的、带笑的声音传来：“杰希，还不醒么？”

王杰希一动不动，全身上下就连头发丝儿都绷紧了，感觉到喻文州已经离开他耳边，又过了一会儿没发现什么别的动静，方才“嗯哼”一声，好像真的是大梦初醒般，缓缓睁开了眼。

喻文州放大的脸就在他眼前。

两人挨得极近，几乎连鼻尖都要触上，呼吸相闻，四目相对，王杰希可以看见他清澈瞳孔里映出自己傻愣愣的模样，而他睁大的眼眸里，也只有一个喻文州。

他顿时连呼吸都不会了，感觉全身的血都“轰”的一下冲上了头，脸上烫得要命，好似要把他烧成灰烬。

仿佛只是瞬间，又仿佛已过了千年，喻文州慢悠悠地直起身，“醒了啊，”他好整以暇，似乎刚刚自己什么也没干，也没有看见王杰希的异样，“感觉怎么样？”

“啊，呃，挺好的，没事了……”王杰希这才回过神，结巴了两句，慌慌张张地坐起来，往后挪了点与他拉开些距离，垂下眼帘掩住慌乱神色，也压下那瞬间飞快的心跳，强自镇定地应道：“多谢小师叔。”

“不必谢我，你既没内伤又没中毒，不过是点皮肉伤，一个小小的治愈法术就能解决，多大点儿事啊？”喻文州尾音轻轻上挑，冲着他笑，双眼亮晶晶的，温柔如水，“不过，你怎么就晕了呢？”

似乎早就想好了说辞，王杰希很快地调整了自己的状态，一本正经地抬眼望过去：“大概是刚刚渡劫，还有些没缓过来。”

喻文州不置可否，只是定定地看着他，没人能知道他此刻到底想了些什么，王杰希只能看见他眼中有萤火般的一点微光，能在茫茫夜色中照亮前路，忽而又飞散为漫天星辰，最终将自己整个包裹起来，温暖得让人沉溺。

良久，喻文州终于轻轻笑了出来，摇了摇头，眉宇间带着几分无奈和纵容的意味，桃花眼勾出一抹亮色，像只成了精的小狐狸，“呐，这样说的话，你不如闭关几日好了。”

王杰希微微抿了抿唇，眼帘轻轻垂下，挺大个人了，却偏偏流露出几分委屈神色，低低叫道：“小师叔……”

他这模样与平日里严谨正经的样子差距太大，喻文州无疑是没法抗拒的，登时心软了，呆了片刻，才干咳一声移开了视线，“总之，你先好好休息吧，”说着他便站起身来，“我就在隔壁房间。”

王杰希目光随着他的动作，似乎还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点了点头，目送着他往门外走去。

走到门口，打开门，正要迈出去的那一瞬间，喻文州忽然停了一下，略微偏头，唤了一声：“杰希。”

王杰希坐直了身子，“嗯？”

“以后有什么，直说就好，只是……”喻文州没有回头，也就看不清他此刻脸上的表情，只见得他白衣萧索，那背影竟透出几分孤单来，声音轻轻的，叹息一般，转眼就要散在风中：“别再吓我了……”

说罢，也不等什么回应，一步跨出，反手将门关上，再也不见人影。

身边似乎还残留着他的气息，王杰希回味着那句话，心中一暖，还未来得及挂上几分笑意，脑海里却忽然响起多年以前他们还在子虚山上时，梧桐树下的棋盘两端，他曾经问过、他也曾经答过的一句话：

“小师叔……有心上人吗？”

“有啊，”那人声音含笑，坦坦荡荡地回答：“他不止是我的心上人，更是我刻骨铭心的，唯一挚爱。”

画面忽然又是一转，那一夜月色微凉，他几乎已经无法分辨，醉后的喻文州呢喃着的，到底是谁的名字？

王杰希忽然觉得全身冰凉，一颗心被沉入黑暗的谷底，呆了许久，方才默默地抬起手，握紧了一直挂在胸前的玉坠，久久不肯松开。

仿佛那就是他的整个世界。

叶修和黄少天回来的时候，屋子里只有王杰希坐在桌边沉思着，脸色看起来比之前晕倒时还糟。叶修心思一转，也不说什么，把黄少天留下，自己往隔壁找喻文州去了。

屋子里，黄少天看着王杰希那沉闷的样子，不由得皱了皱眉，大步走去在他对面大马金刀地一坐：“王大眼！”

王杰希一脸冷漠地抬了抬眼睛。

“你怎么回事，这些日子到底发生了什么？”黄少天看着他的眼睛，平日里那玩笑神色尽皆褪去，一脸严肃，正色道：“别想瞒我，我也不是傻的。”

王杰希看着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看着他眼底的关切与疑惑，也看着他眼底的锐利与冷静，沉默片刻，缓缓道：“我不知道怎么说。”

“那我来问，你听着。”黄少天立刻接道：“刚刚我们去了遇袭的地方，老叶没说什么，但我也大概能看出来，那场袭击绝对不是倒霉碰上，而是被精心布置过的陷阱，而且，刚刚好是我俩独自行动老叶他们不在的时候！”黄少天盯着他的眼睛，缓缓道：“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不是疑问，用的是极肯定的语气，他很清楚，遇到再大的事，王杰希也不该失去那份判断力，否则就不是他认识的那个王杰希了。

“意味着，我们已经被他们盯上，而且不止一两天，早就是要趁机除去的对象了，呵，”他嗤笑一声，眉宇间带着几分不屑与冷厉，“真是荣幸。”

“不止。”黄少天言简意赅，眼眸微眯，透出猎豹般的锐利光芒，“你受伤的时候，我看得很清楚，当时我俩都没留神，而对方则一直埋伏在旁边，机会真的是很好，要是我的话你就算不死也得残了，但它却直奔你的腰腹去，根本没有冲着要害。”

王杰希皱起了眉，他当时猝不及防，颇有些狼狈，完全没有留意到这个细节。

黄少天的神色已经完全冷了下来，一点也看不出那叽叽喳喳的话痨样子，好像完全变了个人，接道：“我们刚刚又去看了，我顺着我们逃出来的路走了一回，你猜，我发现了什么？”

王杰希摇头。

“你受伤的地方我记得很清楚，可刚刚来来回回找了好几遍，一点血迹都没有发现。”他盯着对方的脸色，再次强调，“一丁点儿都没有。”

说不吃惊是假的，但王杰希毕竟是王杰希，惊心过后立刻冷静了下来，沉吟片刻，便道：“从事发到现在，也不过两个时辰——现场被清扫过？”不等黄少天回答，他已经自己接了下去，“不对，如果清理过那你们也不会发现埋伏的痕迹，所以……他们弄走了我的血？”

“或者说，他们根本就是冲着你、你的血来的。”黄少天仍旧十分冷静，只在眼底藏着几分担忧，沉声道：“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原因，但是大眼，你一定要小心，遇到什么事一定要说，别忘了，我们可是兄弟。”

“会的，”王杰希看着他的神色，面上不由得浮上一丝暖意，嘴角略微抬了抬，郑重地朝他点头：“兄弟。”

两人对视片刻，黄少天先移开了目光，从桌上抓了杯茶喝了，重重地吐出一口气来，眼睛一眨，一下子又变回那个咋咋呼呼的话痨了，“诶诶这就对了嘛，咱们什么关系有什么不能说的，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可以说说嘛你说是吧？哎呀不如就来说说你跟师兄到底怎么回事我怎么总觉得有些不对头呢？

王杰希：“……”

这兄弟他现在不要了还来得及吗？

黄少天还在嘚吧：“刚刚装晕是为什么，啊？我问你话呢，你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不过我都能看出来我师兄会看不出来吗，他多聪明啊你骗得过他？你这脸色是怎么回事，哈哈哈肯定是被发现了吧，就说嘛让你治伤你不治，哎哟喂你到底图什么啊？”

王杰希默默地想，还能图什么，图那个人呗。

“你知道你这行为让我想到什么吗？上个月我和老叶碰上一个庙会，去逛了逛，有个姑娘走着走着突然就晕了，晕了就算了居然还直接倒在老叶怀里！哎哟可气死我了，你说这叫什么事？后来老叶说这是那姑娘看上他了故意的，大眼你说那姑娘是不是瞎的！老叶这人吊儿郎当没个正形还整天抽烟，除了那张脸勉强还能看之外……但是也绝对没法和我比！反正！怎么就有姑娘看上他了！”黄少天突然愤愤起来，张牙舞爪地控诉了好半天，突然反应过来，“啊啊”了几声，瞪大眼睛，满脸不可置信地指着对面的王杰希，“你、你你你——”

王杰希一脸冷漠，丝毫不为所动，径直反问了一句：“叶修被人看上了，你气什么？”

“……呃？”完全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的黄少天呆了一下，脑子里飞快地转着，不知想到了什么，嘴上还没说出什么来，脸却是渐渐地红了。

王杰希看他的眼神也变了。

与这边突然沉寂下来的气氛不同，隔壁屋子明显要轻松一些。毫不顾忌地穿墙而来的叶修看见同样坐在桌边沉思着什么的喻文州，一想到他和隔壁那人的那堆事，顿时一阵牙疼，也不知是不是酸的：“哎哟我说，你俩这又是哪一出啊？”

“小孩长大了学会骗人了，”喻文州慢吞吞地转眼瞧他，幽幽道：“有些惆怅。”

“少在我这儿得了便宜卖乖啊，”叶修赶苍蝇似的挥手，瞥着他，“跟你说正事。”

喻文州何等聪明，立刻知道他要说什么，不由得挑了挑眉，“你去他们遇袭的地方了？”他微微坐直了身子，“怎样？”

“不算好消息，”叶修在他旁边坐下，不知从哪儿又摸出烟杆来，闷闷地吸了一大口，“很明显的设伏痕迹，就是冲着他们来的。”

“挑我们不在的时候，那么一小会儿的时间都抓住了。看来已经知道他们身份了，”聪明人之间不必有什么废话，喻文州眯了眯眼，缓缓接道：“势在必得啊。”

“可不么，只是不知道目的是什么，”叶修喷出一大口烟，有些烦躁地扣了扣桌子，“如果单纯的是想趁他们还弱着提前除掉大患，也就罢了，就怕……他们有别的想法。”

“别的？”

“你刚刚说过，你们这一路遭到的袭击很多。”

喻文州的拳头倏的握紧了，瞳孔微缩， “杰希？”

“有这个可能，关键是，我在现场没有发现血迹，”叶修又吸了一大口烟，看着喻文州的双眼，神情凝重，沉声道：“别忘了，那个封印……”

喻文州眼底一瞬间掠过极为强烈的杀气，聪慧如他，几乎瞬间就明白了其中关窍，没有任何犹豫，他猛的站了起来。

也许是太习惯他温文尔雅的模样，叶修被他这样大的反应吓了一跳，生怕他一时冲动做出什么事儿来，“诶诶？你这是……”

喻文州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就往外走去，白色的衣袂扬起，单薄的身形却如一杆挺拔的竹，风雪不可摧。迈步间，他的声音已经恢复了平静，“带他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