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月为觞

第三十二章   烈焰

他声音清亮，在这空中遥遥传开。远远看去，他凭虚御风，衣袂飞舞，当真是仙家气度，卓然不似凡俗；更兼横剑在手，英姿飒爽，颇有万夫不当、睥睨山河之势。

“啪、啪、啪！”一下一下的掌声从虚空中传出，黄少天微微眯起了眼，看着离他五六丈外的地方忽然腾起了一道黑色雾气，而后逐渐扩散开来，仿佛一扇大门般打开，一道人影缓缓地浮现在他的眼前。

来者一身黑袍裹身，袍子上以暗红的丝线绣了许多繁复精美的花纹；头上带着兜帽，脸上还带着一张黑色面具，面具上也以暗红彩绘，画了一个十分狰狞的兽首图案。全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根本看不出本身究竟是何模样。

黄少天皱着眉将对方上下好一番打量，“啧啧”两声，当先开口：“欸我说，你们魔界的审美都这么差的吗？”

对方鼓掌的手一僵。

“哎哟喂简直看不下去了，你这袍子！多少年没洗没换了？这绣的什么鬼画符啊，瞧瞧这儿、那儿、哎还有那里，都脱线了知不知道？你以为那是织女姐姐的天衣啊？这么破破烂烂的一身也好意思穿出来现眼，赶紧回家去吧好不好！”黄少天一手持剑，一手冲着他指指点点，嘴里说个不停，一脸嫌弃，“还有你这面具，谁画的啊？简直有辱小爷的眼睛！你知道我家师兄是谁吧，我家师兄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那画画可好看了，小爷我从小看着他的画儿长大，你把这么个玩意儿戴脸上给小爷看，是不是故意的？啊你说是不是故意的？简直是太过分了！”

“黄少天……”来者终于发出了声音，听起来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闭、嘴。”

“你让我闭嘴我就闭嘴？啊？你谁啊你？这世上能让小爷闭嘴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我家师兄！不过我师兄那么好从来不拘着我，哪像叶修那个混蛋……”他嘀嘀咕咕着一顺口，这话题似乎又偏了，连忙咳了一声收回来，看着对面的黑袍子，仍旧是一脸不屑，“喂，你到底谁啊，报上名来——哦，不过我猜你肯定是不敢的，否则这么藏得严严实实的干嘛，就像个阴沟里的老鼠，永远也见不得光！”

黑袍在听到某个词的时候散发出了极为强烈的杀气与恨意，待他那一长串说完，反而镇定了下来，哼了一声，低声道：“叶修……你们的关系还是这么好啊。”他打量着眼前的黄少天，看着这个仿佛生在阳光之下的少年郎，眼底掠过一丝阴冷，缓缓道：“不知道待会儿你死的时候，他会不会还像当年一样难过。”

黄少天眉头一皱，敏锐地发现了他话中的问题，“当年？”

“哦?”黑袍惊讶地反问，“原来你还不知道吗？”

黄少天大脑转得飞快，略略一停之后，立刻笑了出来，“我知道的多了，你说的是哪个？”

“你觉得是哪个？”

“我哪儿猜得到啊，反正……”黄少天摸着下巴冥思苦想，想来想去，十分苦恼，不确定地问道：“不会是老王他喜欢上了我师兄的事吧？”

黑袍的瞳孔微微一缩。

黄少天没有错过对方这一瞬间的神色变化，当下不露声色，哈哈一笑，摆了摆手，“这就叫肥水不流外人田千里姻缘一线牵三生石上旧精魂又结来生未了因，你懂的吧？”

“我……”黑袍刚开了个头，就连忙把话吞了回去，心里骂了一声，冷笑道：“看来他们倒是什么都告诉你了。”他顿了顿，声音中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缓缓道：“那你还觉得，叶修他在乎的是你吗？”

“这重要吗？”黄少天面不改色，压下心底掀起的阵阵狂澜，声音平静，顺着他的话反问回去，“他在乎谁关你什么事，又关我什么事？”

“你不在乎？”黑袍似乎吃了一惊，但很快又狂笑起来，抚掌道：“哈哈哈，好、好、好得很！你竟甘心！”

“有什么好不甘心的，管他和别人有过什么事呢，”手中的冰雨反射出绚丽夺目的光彩，黄少天看着他，神情冷定，一字一句道：“现在他身边的，是小爷我。”

黑袍愣了一下，似乎一时没明白过来，低低重复了一次：“别人？”忽然反应过来，眼底顿时闪现出极端的恼怒，咬牙道：“差点被你糊弄过去——黄少天，废话这么多拖延时间，是还想着他能赶来救你吗？”

“为什么要他救，”戳穿就戳穿，黄少天毫不在意，就像没听见前一句似的，对他露出一个十分困惑的表情，“我自己不能打吗？”

呼啸的风声中，冰雨逐渐地亮了起来。

“呵，怎么着，这是有备而来啊。”城外的碧空之上，叶修凭虚而立，看着挡在自己面前的曼妙身影，慢悠悠地吸了一口烟，轻轻笑了笑，“可有能耐拦下哥的，还在封印里待着的吧？”

“妾身自问不敢与叶神争锋，”一袭黑纱的女子眨了眨眼，语气轻佻，面纱下的唇角似乎勾起了一个浅浅的弧度，朝他走了两步，半遮半掩婷婷袅袅，举手投足之间皆是风情，双眼直勾勾地看着他，轻轻道：“只听说叶神看似潇洒不羁，却是三界第一的痴心深情，妾身钦慕已久，愿得叶神垂怜。”

叶神抬了抬眼，认认真真地看了看她，颇有些赞赏的模样，略微扬了扬嘴角，点头道：“狐族妖媚，果然不凡。”

狐妖咯咯地笑了出来，一双明眸秋水，这一刻又露出几分天真欢喜的模样，与方才的娇媚全然不同，又朝叶修走近了几步，还未说话，就见叶修“咦”了一声，多看了她一眼，眼底带着几分惊讶，“什么味道？”

狐妖眨了眨眼，随即又是轻笑几声，胆子也愈发大了，紧接着又是两小步，探手攀上了叶修的肩膀，柔若无骨的身子也贴了上去，靠近了他的耳畔，媚眼如丝，柔声道：“这是妾身精心调制的熏香，叶神可还喜欢？”

叶修吸了吸鼻子，侧过脸看着恨不得缠到自己身上来的狐妖，微微一笑：“你想多了，”他十分真诚地回答：“一身狐臭，谁会喜欢啊？”

巨大的火龙在天际盘旋着，嘶吼咆哮，张牙舞爪，冲着中央的黄少天喷出无数的火球。在它们身后，庞大的、极精细的阵法在逐渐成型，环环相扣，连缀成一个宏大得近乎壮丽的牢笼，将它的猎物牢牢锁在其中。

黄少天并没有束手，冰雨在他手里光芒璀璨，结出层层的冰墙，挡住袭来的火球，还在不断地寻找机会，并指掐诀幻化出无数的冰锥冰剑，朝那巨大的火龙刺去。

黑袍站在远处，看着咆哮的火龙与不断反击的黄少天，冷冷地哼了一声，悠然道：“黄少天，不必挣扎了，你逃不掉的。当年你就死在这阵上，如今的你，又算个什么东西？”

“又来了你，糊弄谁呢？你知不知道这种说话方式很讨人厌啊！有话就说有屁就放藏头藏尾的你不嫌憋得慌啊？”黄少天连眼神都懒得赏他一个，利落地横剑劈碎一个火球，腾身跃起，冰雨斜斜一划，一道剑气就冲着火龙脑袋斩了过去，嘴巴仍是不停，“有能耐就把事情给小爷我说个清楚明白，是非对错小爷自己会看，轮不到你这连脸都不敢露的家伙说三道四！”

冰雨环绕周身划出一道剑圈，剑锋遥遥对准了黑袍，黄少天持剑而立，挑眉一笑：“磨磨蹭蹭的，是不是男人啊？”

火龙忽然仰天长啸，火焰自虚空中燃起，它的身形忽然分散碎裂，融入这法阵之中。随后，阵法不同的地方再次亮起了灿烂的火光，越来越亮、越来越大，燃烧的巨龙从未知的世界而来，逐渐现出身形。

一条、两条、三条……眨眼之间，九条燃烧着的火龙撕裂时空，出现在黄少天四周。

黄少天握紧了冰雨，身侧亮起一层淡淡的蓝色荧光，周围的烈焰一阵一阵地朝他扑来，皆被隔绝在外。他眼中映着跳动的火焰，他心中也燃烧着一把炽热的火，好像有什么被刻进骨子的东西在逐渐苏醒。他蓝色的衣袂被热浪卷起、飞舞，如一只骄傲的冰雪凤凰，傲立于熊熊的烈焰之中。

“眼熟吗？”黑袍站得远远的，看着被九条龙团团围困的黄少天，眼底涌动着疯狂的快意，“这就是当年将你活活烧死的赤炎九龙阵啊……”他大笑起来，“好好享受吧，我尊贵的——剑圣。”

“剑圣？”黄少天去没有表现出他想象中的惊讶，反而挑了挑眉，“这个名字有点耳熟啊，当初乐乐好像跟我说过。传说三百年前剑圣陨落之日，三界万剑哀鸣，人间谓之‘葬剑’。”他歪了歪头，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原来是我啊？”不等黑袍再说什么，他已自己接了下去，喜滋滋地道：“那还不错，早说嘛小爷我原来居然这么了不得哈哈哈，剑圣……嗯，这个名号我喜欢。”

“再喜欢也没用，”黑袍冷笑着，“这世间，很快就再也不会有剑圣存在了！”

黄少天轻笑一声，语调微微上扬：“是么？”

也许是他的模样实在太过淡定太过胸有成竹，又也许是黑袍心中没底无法战胜自己深藏的恐惧，只见他瞳孔微微一缩，反问道：“不是吗？”

“说你蠢吧，你肯定不服，可你真的很蠢啊！”黄少天叹了口气，冰雨在手中随意地举起来掂了掂，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你说我曾是剑圣，曾死在这赤炎九龙阵之下，是吧？我不知道你是谁，可，连你都知道的事，我师兄和老叶会不知道？”

黑袍的眼神里终于出现了一丝慌张。

黄少天并没有错过他这一瞬的慌乱，眼底掠过一丝剑一般的锐利，不疾不徐，语气里甚至带了几分悠然，道：“他们既然知道，难道会毫无准备？我告诉你吧，这赤炎九龙阵的来历、阵眼、布阵和破阵的方法，我统统知道，说不定比你知道得还要多。”他抬了抬下巴，打量着四周环绕的火龙，眸子里满是不屑，少年在阳光下仿佛发出了金色的光芒，“此等上古绝阵，威力无比，单凭你的能耐，能布下才是怪事！这徒有其形的东西，唬人是够了，真要用起来嘛……”

他没有说下去，慢腾腾地拖了个长音，满意地看见对方身上透出了几分慌张与颓丧的气息，不由得“哈”的一声笑了出来，“既然你什么都知道，那小爷就让你看看，什么叫做——真正的、剑、圣！”话音方落，就见壮丽的剑光冲天而起，那阵中九龙纷纷退避，剑芒扶摇而上，悍然直透九天！

远处，叶修似有所觉，转过头看向那山峦的方向，仿佛也看见了那冲天的剑意，昂然傲世，凌厉无双。

——仿佛仍是当年。

他微微眯了眯眼，露出了一丝笑意。

将那死透了的黑狐狸拎着尾巴提起来，掂了掂，又打量了下那身富有光泽的皮毛，叶修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准备拿回去做个围脖，送给他的剑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