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

【叶黄/王喻】故剑(34)


第三十四章   痴人


张佳乐领着王杰希,把他带到了一个小院里。

那院子不大,比方才见林杰的微山居小了一圈,四周栽种着高挺的翠竹,院子中央种着一树桃花,枝桠四散如一把大伞,桃花常开不谢,一蓬硕大的烟花般,鲜艳明媚,灼灼这一院的春光。

偶有风过,便有些许花瓣随风散落,在树下铺了一地,星星点点的。树下放置着一套桌椅,桌上还摆着一套白瓷的茶具,后面屋子房门紧闭,可看这院中情状,似乎下一刻就会有人推门而出,在院中煮茶闲坐,享受这满眼风光。

王杰希站在院门口,看着这院中景致,忽然觉得有些眼熟,未及细想,就听张佳乐唠唠叨叨地说开了:“我跟你说啊,你可别小看了这棵树,怕是有个万八儿千岁了。这花一开就是三四十年,结果又要十几二十年,可难得了,不过那果子是真好吃!那样好吃的果子,多等个几年也是值得的,下次结果是什么时候来着,我算算啊……”

所以关键是吃果子吗……王杰希转头看他,见他一脸的向往,不由得开始怀疑,自己就这么信了他跟他过来,是不是太草率了?

张佳乐盯着那桃树眼馋了一会儿,终于响起正事,一拍脑袋,“哦哦对了我带你去看,诶诶在哪儿呢……”他嘀咕了两句,四下看了半天,终于想起来,直奔一丛翠竹而去,一面在竹子上找着什么,一面道:“来老王你快来找着,我也不知道是哪棵……”

王杰希跟在他身侧,也朝那根根翠竹身上看着,问道:“找什么?”

“找——哎呀这个怎么说呢,反正找不一样的地方呗,让我看看……”张佳乐兴致勃勃,就像凡人三五岁上讨要玩偶的小孩儿,眼睛发亮,无比期待地看过一根又一根的翠竹,终于发现了什么,“哈哈,找到了!”

张佳乐盯着那处,脸上还是笑着的,可多看了两眼,笑意渐渐地就淡了些许,眼底掠过一丝黯然,侧过身看了王杰希一眼,往后退了两步,给他指了指位置,“你来看。”

王杰希依言上前,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看了一眼,整个人就像是突然被人施了定身法,彻底呆住了。

只见那翠竹之上,半人高的位置处,并列写着两个名字,年深日久,风吹雨打,那本就不深的刻痕早已模糊不清,但此刻落在他的眼里却一笔一划清晰无比,好像就刻在他的心底。

喻文州、王杰希。

两个名字并列于翠竹之上,字迹却不同,“喻文州”那三字歪歪扭扭,痕迹时轻时重,似是人无意识地随意划出,而“王杰希”三字则端方整齐,当是被人认认真真地刻下的。

王杰希觉得自己连呼吸都不会了。

——为什么?为什么中草堂的竹节上会被刻下他们俩的名字?是谁刻的、为什么刻的?数千年前就有喻文州这不奇怪,可王杰希……很久很久以前,也有一个王杰希吗?那他们的名字被刻在一起又说明什么,他们是什么关系?

张佳乐站在旁边,看着呆若木鸡的模样,不由得神思飘荡,想起过去他俩携手同游羡煞旁人的时候,若不是当年……一想起当年之事,他心中一痛,那个缺失已久的部分仍旧无法补全,没日没夜地滴着血,远没有愈合之日。

三百年前那一场错失让他刻骨铭心不敢相忘。相比之下,他看着眼前的王杰希,竟然不禁生出几分羡慕来,不管怎么说,哪怕失去一切从头再来,只要人在就有希望,而他……寻寻觅觅三百年,天上人间来回几番,却只找到那一柄熟悉的剑。

——又有什么意义!

这世间愚者众,痴者少,得道成仙的更少有什么痴心执念,可张佳乐偏偏就是,而他眼前的王杰希,也是其中之一。

王杰希死死盯着那两个名字,几乎要把那根翠竹给盯出个洞来,他的身体微微颤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有些艰难地开口,声音竟是前所未有的干涩与低哑:“前辈,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很明白不是么?”张佳乐淡淡笑了笑,深深吸了口气,转头看向那一树灿烂至极的桃花,反问道:“什么样的人才会把名字刻在一起?这么幼稚的事,亏他们当初干得出来。”

“他们是谁?”

“你说呢?”张佳乐回头看他,目光雪亮,轻而易举地刺穿了他层层累积的脆弱防线,“你觉得,他们是谁?”

王杰希眼底有些抗拒,却又隐含期待,轻轻动了动唇:“他们……”

“老王啊,你已回归仙门,很多事我就算不说,你也该猜得出来。”张佳乐冲他笑笑,拍拍他的肩膀,毫不在意自己的用词是不是出了什么纰漏,想了想,忽然又道:“你还记得我们当时在人间碰上一起喝酒吗?”

见王杰希点头,他嘿嘿一笑,“告诉你个秘密,”哥俩好地将他脖子一勾,凑近了他耳朵,悄悄道:“当时我封了你一些记忆来着。”

王杰希:“……”就说他当时醒来怎么总觉得不对劲!

张佳乐看着他吃了苍蝇般的脸色,分明得意极了,笑得十分开心,打了个响指,脆亮的一声,就响在王杰希耳边。

王杰希只觉得眼前一花,脑海里“嗡”的一声,只觉有什么东西豁然开朗,然而不等他细想,就听张佳乐问道:“诶对了,烦烦跟老叶怎么样了啊?”

王杰希脑子里还有些乱,被他这么一问,呆了片刻,想起分别之前他与黄少天的谈话,顿时觉得脑子里更乱了,完全不知从何说起:“呃……”

“啊哦,”张佳乐眨眨眼睛,似乎意识到自己又说漏嘴了,收回手,又拍了拍他的肩,安慰道:“算了,不用管他们,让那不要脸的多等几天更好,嘿嘿嘿。”

王杰希:“……”

张佳乐看着他,想了想,渐渐地正了神色,缓缓道:“老王啊,话都到这份上了,我干脆再说一句,你一定记住。”

他神情郑重,眼底带着历经劫波之后的通透,一字一句清晰道:“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想明白了就去做,不要给自己留下遗憾。”他顿了顿,转头看向那无穷无尽的天野,神色间掠过一丝黯然,声音也低了下来:“否则,万一有一天失去……”

王杰希不知道在张佳乐的身上曾经发生过什么,但他能听出这话里沉重的哀伤,若非同样经历过那样的切肤之痛,又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悲声?

张佳乐深深吸了口气,用力闭了闭眼,压下了心底那翻腾的思绪,神色间再次带上了几分洒脱,“就到这里吧,记得帮我向文州问好。”说着,回头冲他笑了笑,笑容明亮,朝他随意一挥手,“走了!”说罢,身形便化作一道流光,直上天际,消失在他的眼中。

王杰希留在原地,目送着他离开,脑子里终于清楚起来,那被抹去的、关于“星主”的一切如同记忆里的最后一块碎片,为他拼凑出一个太过久远的当年。

王杰希有些恍然的庆幸,又带着难以言喻的哀伤,一时不知该做何反应。张佳乐最后的那番话还在耳边回荡,暖阳一般,让迟疑与犹豫渐渐地如冰般消解,那个深藏心底、只敢在无人之处悄悄凝望的身影渐渐清晰。他的目光又投向那竹节上并列的名字,字迹早已完美地与翠竹融为一体,不声不响,却也不遮不掩,就在这院落、这微山、这天地间坦坦荡荡地存在着,仿佛——他们本应如此。


喻文州找到王杰希的时候,他正倚坐在那一丛翠竹之下,那一树灿烂至极的桃花映在他的眼里,就像一团火焰,燃烧在他的心里。

喻文州不禁停下了脚步。

喻文州看着翠竹下的那个身影,看见风动竹摇,竹影映在那人的青衫之上,二者几乎要融为一体,乃是一模一样的清雅与孤绝。

他环顾四周,看着这座熟悉的院落,一草一木都如细针一般扎在他的心底,也许很痛,但痛得久了,也就麻木了。

喻文州暗暗叹了口气,定了定神,朝他走去。

“杰希?”他的声音还是那样温和而平静,站在离他两步远的地方,冲着他轻轻地笑:“你怎么跑这儿来了?叫我好找。”

王杰希似乎在发呆,好半天才给出反应,缓缓抬眼,看向喻文州。

喻文州逆光而立,阳光在他的白衣上镀上一层柔光,落到王杰希的眼里,就只余下一个金色的剪影,以背后那绚丽桃花为衬,竟比它们还要夺目三分。

似乎被这光芒灼伤了,王杰希微微眯眼,眼底藏着一丝从未有过的疯狂意味,但他的表情却没有什么变化,看着喻文州的眼睛,缓缓道:“我刚刚碰到了张佳乐前辈。”

“……”说好的不睡到中午不起床呢,怎么今天就转了性?得到错误信息的喻文州腹诽了一句,且将账在黄少天身上记下,面上仍旧保持着波澜不惊的模样,十分自然地应道:“这样啊,他在哪儿呢?我好几年没见他了。”

“他走了,叫我向你问好。”王杰希看着他的脸色,眼底的执着愈发清晰,“走之前,跟我讲了很多事。”

喻文州的笑容终于僵了片刻,但很快又掩饰了过去,仿佛很感兴趣似的,轻笑道:“是么,讲了什么?我也听听。”

“你是该听听,”王杰希的声音忽然高了两分,一时间竟变得有些咄咄逼人,他眼里似有火焰,瞬间席卷,燃烧了整片荒原:“他告诉我很多年以前,有一位仙君曾享有‘星主’之名;他还告诉我,很多年前,就在这个院子里、就在我身后的这根竹子上,刻下过两个名字。”

喻文州的脸色终于变了。

那炽热的火焰扑向了他,将他也卷入其中。他担心的、却又期待的事情就这么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他的眼前,纵然沉着冷静如他,一时都不知该如何应对。他惊愕地看着王杰希,又慌乱地移开目光,看向他身后的那棵竹子——他已经不记得究竟是哪一棵了,只见得满眼青翠,如那人身上衣衫,占据了他全部的视线。

他恍恍惚惚地想,当年,那人无意识地刻下自己名字的时候,会不会已经预料到了今日?

——哈,不愧是堪破星辰命数的星主啊,果真从不算空。

他突兀地苦笑出声,似乎已经放弃了抵抗,内心的防线开始崩溃,目光落回王杰希脸上,看着那尚显年轻的面容,感受到那扑面而来的压迫感,一时竟分不清今夕何夕,有些恍惚地轻轻问道:“是么,那你想怎么样呢?”

王杰希咬紧了牙,知道这是他的机会,分毫不让地直视着喻文州的眼睛,如同战士最后的宣言:“我要跟你谈谈。”

他仍是坐着,可站在他面前的喻文州却分明觉得,他正一步一步地逼近自己,攻城掠地,让自己丢盔弃甲节节败退,最终无路可逃。

喻文州合了合眼,看着他,轻轻点头:“好。”

他也不想再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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