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月为觞

第四十章  眼红

黄少天觉得，所谓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说的就是现在了。

他跟着叶修在封印外围绕了几圈，还真让给他们碰上了目标——那个当初伏击他的黑袍，以及他手下的一大群魔。

他们躲在一片盆地之中，四周的山势很好地掩盖了它们腾腾的魔气，离封印说远不远说近不近，既能最大程度地避免被仙界探知，又能及时地与封印内的同伴里外呼应，双面夹击，可以说是一个绝妙的埋伏之地。

奈何再精明的狐狸也逃不过猎人的眼睛，叶修立在云头上，默不作声，一面摩挲着烟杆，一面将他们的阵势排列细细地看过，沉吟良久，这才轻轻笑了一声，低声道：“三百年了，倒是有些长进。”

黄少天本来也伸长了脖子瞧着下头，听得此言，不由得凑了过来，“谁啊谁啊，你说的是那天伏击我的那家伙吗？哎哟我跟你说，他简直蠢得……”

“他叫刘皓，原来是我的副手。”叶修果断地打断了他的喋喋不休，并扔下一个十分难以消化的信息，“后来入魔了。”

黄少天：“啊？”

叶修吸了口烟，眯了眯眼，神色中露出几分缅怀的意味，悠悠道：“当年，哥所在的地方叫嘉世，是仙界最强的一方势力，那时候你们蓝溪阁还只是那么一丁点儿，完全不值一提。”

“喂喂喂老叶你什么意思！”

叶修才不理他的抗议，笑了笑，续道：“可是当时嘉世的主人陶轩，以及我的副手刘皓，并不满足于只做最强，他们——想要掌控一切，而非只是单纯地成为盟主而已。”他叹了口气，“可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黄少天点头。

“仙界论剑之会百年一次，代代皆有天才出世，都是足以震慑一方的英豪，要将各方势力全数扫平，就算哥是斗神，也做不到啊。”

“噢……等等，你刚刚说你是谁，斗神？”黄少天突然抓住了关键，眼睛“唰”的一下就亮了，紧紧盯着眼前这仍旧丝毫没有正形的男人，略略抬高了声调：“五圣之首的斗神？”

也许是黄少天此刻眼里的光芒太过耀眼，饶是脸皮厚如叶修，此刻也难免谦虚了那么一下下：“不才，正是在下。”

黄少天闻言，却没什么后续反应了，点点头，“继续说。”

“……嗯，反正就是，我和他们的矛盾越来越深，他们也清楚，没我，靠他们自己是肯定做不到的；而有我，就一定会是他们成事的最大阻碍，所以……”

“所以，他们索性勾结了魔界，妄图借魔界之力执掌仙界，而在那之前，他们先设计，搞定了你，对吗？”黄少天替他说了下去，脸色冷硬，见叶修点头，终于忍不住骂了起来，“他们是不是傻的！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若仙界被魔族打败了，难道那些魔还能容得下他们俩？”

叶修苦笑，摇头道：“他们当然不傻，陶轩与魔尊立下血契，借兵战胜之后仙界归他，而他，则让开条路，让魔族能通往人间，任意取食，再也不用受那饥寒之苦了。”

“我——”黄少天狠狠握拳，只觉得全身的血都在这一刻被点燃了，凡间无数生灵的性命，竟然就为了些许野心被轻易地出卖了，他恨不得将那两个混蛋千刀万剐剁成肉酱，以告慰那些无辜亡灵。

叶修见状，自然知道他的心思，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他的拳头，正想安慰几句，可却忽然被他反握住了手掌，“那你呢，他们是怎么对你的？”

叶修看着他的眼睛，不在意地笑了笑，“还能怎么样，无非是骗诱、偷袭、格杀，只是哥运气好，伤是受了，可命没丢，这不还好好地站在你面前么？”

黄少天盯着他，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处的表情变化，想要确认这话究竟是真是假。可叶修的表情实在太不经意，毫无破绽，他暗暗抿了抿唇，追问道：“后来呢？”

“后来……”叶修重复了一遍，似乎想起了什么极痛苦的回忆，深深吸了口气，握紧了手掌，看着对方那年轻而充满锐气的面庞，缓缓道：“要想打败仙界，就得除掉那些最强战力，其他几位他们无法可想，但……却利用你我关系，将你从蓝溪阁骗出，设下赤炎九龙阵，想要将你击杀。”

黄少天皱了皱眉，露出一丝奇异神色，张了张嘴，还是忍不住似的，问道：“我们什么关系？”

“……”叶修怀揣着满肚子的伤心往事，字斟句酌压抑而克制，万万没想到这位祖宗的关注点居然是这个？他一口气憋在喉咙里头，又生生吞了下去，神色复杂，沉默片刻，方道：“我们是一对儿，你怎么就不信呢？”

“因为我不知道，你对我——”黄少天眨了眨眼，忽然贴近了他，目光灼灼，亮得人心里发慌。他就那么盯着叶修的眼睛，眉眼飞扬起来，仿佛已经胜券在握，薄唇一开一合，轻轻地吐出后半句：“究竟是真的喜欢，还是只是习惯？”

叶修身体一僵，少年温热的气息就那么喷在他的脸上，阔别三百年的渴望就这样触手可及，饶是已经活了不知多少个年头的他，此刻也不由得有些恍惚，他下意识地抬手，可还未触碰到什么，对方忽然抽身后退，转头看向前方的魔族大军，“哎”了一声，道：“这厮杀了我之后，是不是也就正式和仙界撕破脸皮，开战了？”他御风而立，衣衫猎猎，回头看着叶修，问道：“开战之后，没了你我，仙界战力自然大损，应该也没什么准备，多半是落了下风，对吧？可他们到底是撑住了，代价是什么？”

叶修心情复杂地看着他，暗暗纠结了片刻，还是答道：“是大眼。”

黄少天愣了一下，“哦”了一声，没有细问，又转头看向远处的魔族阵势，问道：“我们现在要怎么做？”

“这事儿可不是咱俩能解决的，叫帮手呗。”叶修想了想，抬起手，指尖过处留下点点光华，在虚空中画了一些什么，随后一挥手，那些光点又汇聚成一处，往远处飞去。

黄少天默默看着，直到他做完，方才开口问道：“我们呢？”

叶修不答反问，“你知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躲在这里，而不是直接去攻击封印？”

黄少天摇头。

“因为封印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攻破的，外围镇守的肖时钦，也绝对不是数数人头比他多就能行的——那家伙，你就算给他一手烂牌，他也能赢下来。”

黄少天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所以刘皓躲在这里，就是想趁着他们两败俱伤的时候，去搞偷袭？”

“应该是的，所以在那边有结果之前，他们是不会动的。”叶修点了点头，看着黄少天，嘱咐道：“你就在这儿守着，不要乱动，我去封印那边瞅瞅。”

黄少天哼了一声，“你让我不动就不动啊？”

叶修轻笑，冲他挑了挑眉，“那你去，单挑他们那一群。”

“……”黄少天再如何自信，也不会干这种找死的事，当下被叶修噎得没话说，立刻变了脸色，一叠声的“滚”字就冒了出来，万分嫌弃地赶他走。叶修放声大笑，身形一展，便化作流光，消失在云海之上。

看着叶修的身影远去，黄少天暗暗地松了口气，抬手抚上心口，压了压自某句话开始就有些加速的心跳，定了定神，看着魔族聚集的方向，略一思忖，按下云头，悄无声息地朝那地方摸去。

他隐匿身形，很快就已进入了盆地范围，魔族在此的人马不多，各色模样约有百余，都静静地蛰伏其中。也许是顾及着仙界探查，他们也没有再在周围设下什么防护，反而给了黄少天潜入的机会。

他一路小心翼翼，身姿轻盈，穿行在山林之中，不多时便找到一处视野良好的山坡，在那里伏下身来，仔细朝下面看去。

只见盆地中群魔聚集，有的化作人形，三三两两地聚在一处小声说话；有的仍是兽形，虎狼并存，鹰蛇俱有，此刻全无凶狠模样，都安静地待在原地。而队伍最前面，之前见过的那个黑袍和他一个手下并排站着，似乎在商议什么，黄少天想了想，悄悄地又朝他俩那个方向挪去。

他一路小心翼翼，并没有惊动对方，那黑袍——也就是刘皓——仍然是身罩斗篷，脸戴面具，上上下下裹得无比严实，生怕被人发现了身份似的，肩头停着一只黑鹰，闭着眼睛缩着脖子，好像已经睡着了。

刘皓正与手下说着话，似乎是听对方说了句什么可笑的，不由得压低了声音，冷笑道：“你懂什么，那点血能破开那么点缺口就不错了！”

“啊？那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刘皓哼了一声，“如今封印状况不明，以肖时钦的谨慎，不会贸然向整个仙界发出警报求援，但一定会找叶修和喻文州商议，他们若是过来，就一定会带上王杰希，因为除了王杰希谁也没法靠近封印，而他一旦靠近——”

他手下这回懂了，接道：“他一旦靠近，主人就一定不会再放他走，只要他一死……”

他话音未落，刘皓肩头的黑鹰突然睁开了眼睛，脖子倏的伸直，翎毛唰的立起，双翅一展，飞快地从刘皓肩头飞起，箭一般地射入旁边山坡树丛之中。刘皓他们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见那树丛之中蓝色的光芒陡然一亮——世界突然安静了。

仿佛收到了某种讯号，以那道光芒为起点，无声的潮水悄然漫过山谷，所过之处，说话的停止了，打瞌睡的惊醒了，趴着的站直了，所有的目光都汇聚到了那个不起眼的山坡上。

刘皓藏在面具下的嘴角有些无法控制地抽了抽，他太熟悉那个色彩了，太熟悉那道光芒了，太熟悉那背后潜藏的主人了，他用力地压了压心中的惶急，哼笑一声，开口：“我当是何方不入流的小贼呢，原来堂堂剑圣，也偏爱那等偷鸡摸狗之事么？”

“哎哟喂你这话说的可不对，什么叫偷鸡摸狗啊？这黑毛鸡小爷看见了，狗呢，不带这么说自己的啊！虽然你已经不是人了，可做魔更得有做魔的样子，怎么能这么妄自菲薄呢？再说了，就算你认为自己是狗也得问问狗的意见啊，人家狗多好啊，给口吃的就忠心耿耿，哪像你，背叛仙界投诚魔族，狗都瞧不起你好吗！”

在黄少天的声音响起的同一时刻，刘皓就已打了个手势，身后几个属下就从各个方向朝他围了过去。在他喋喋不休数落刘皓的时候，刘皓就那么站在原地一声不吭，面具之下也不知是什么表情，好不容易等那长串说完，才终于听到他的声音，出乎意料地，竟然没什么气急败坏的语气，似乎不过几天，他的修养就上了几个档次：“剑圣果然还是这般伶牙俐齿。”

黄少天十分谦虚：“惭愧惭愧，过奖过奖。”

“既然你已知道了我的来历，那么想必，叶修是把事情都告诉你了。”四面的包围已越收越紧，刘皓的声音不紧不慢，接道：“不知剑圣有何想法？”

黄少天嘁了一声，不屑道：“能有什么想法啊？你想我有什么想法啊？前世被你算计死很丢脸了，难道你还想再杀小爷一次？”

“剑圣以为——我做不到？”

刘皓那双隐约泛红的瞳仁里，清晰地映出一头魔狼的影子，它的体量与寻常灰狼差不多，于林中穿行极为灵敏，便是在此刻突然跃起，狠狠地朝草丛中扑去！

血光突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