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月为觞

第四十三章  繁花

张佳乐不知道自己现在究竟应该是怎样的心情。

很多很多年前，他懒洋洋地躺在百花谷的花海之中，一觉睡到月上中天，醒来时清辉满地，繁花无声，再一抬头，就看见旁边那熟悉的身影默默坐着，也不知究竟待了多久。

他打着哈欠揉着眼睛坐起来，绯色的衣衫上落满了锦绣般的花儿，一面活动着筋骨，一面不在意地问：“你在这儿做什么？”

对方的模样在月色下显得柔和了不少，看了他一眼，轻笑道：“你又犯懒贪睡，我当然得守着。”

“噢，”张佳乐应了一声，转头看他一眼，心里有些小小的欣喜，却又很快移开了目光，嘴里道：“没必要啦，自己家里，有什么好担心的。”

“与其时刻想着，不如亲自守着，”白日里板正强硬的男人看着他，月色迷蒙，显得他也披上了一层薄纱似的，看不清什么神色，唯见那眼底熠熠有光，“乐乐，我想一直守着你。”

那一刻的张佳乐，体会到了什么叫真正的繁花盛开。

从那时候起，他们度过了最自在逍遥的千年时光，直到三百年前的大乱，他们一如既往地冲在最前，却在某一个回头的瞬间，发现再也找不到那个熟悉的身影了。

张佳乐痛过，恨过，上天入地找过，却都一无所获，直到那年找到那柄他遗失的重剑葬花，那也是这么久以来，找到的唯一一个，有关他的痕迹。

——他心灰意冷，以为那就是结局了。

漫长的时光里，他早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挖心蚀骨地痛过之后，那苍白的现实似乎也不那么难以面对了。他收了心平了意，安安稳稳地配合张新杰疗伤，开开心心在韩文清府里混吃混喝，日子倒是难得清闲了一阵。

可如今，这份清闲又被打破了。

平静的湖面掀起巨浪，一颗心从谷底升起又重重摔落，张佳乐的眼睛瞬间就红了，周身环绕着强劲的气浪，在当今仙界最强的力量之一面前，重重叠叠的魔影连抵抗都没有成形就被彻底绞杀。他看都不看一眼，径直撞破了那层层阻碍，速度提到极致，几乎眨眼之间，就已经到了孙哲平面前。

孙哲平的面容没有什么变化，依旧如刀削斧凿般，线条冷硬，整个人从里到外都透着一股凌厉，此刻半身浴血，摇摇欲坠，却愈发透出了几分染血的风骨，铮铮如铁，宁折不弯。

张佳乐呆呆地看着那张终于触手可及的脸，目光贪婪地描摹着他的模样，一颗心随之被一点一点地填满，满到几乎要溢出来，满到他单薄的身躯几乎要承受不住这样大的喜悦，只想虔诚地跪倒，感激上天垂怜，让他们得以再见。

剧痛之中，孙哲平觉得自己出现了幻觉，耳畔听见有人声嘶力竭地叫着他，眼前迷迷糊糊地看见那一直牵挂着的身影，熟悉的气息仿佛近在咫尺，一点一点地缭绕在他的身边。

他因失血而苍白的嘴唇微微动了动，无意识地漏出几个音节，却低哑模糊到根本无法分辨，眼神里带着些许茫然，脸上也有些疑惑，为什么突然觉得，这场幻觉真实得过了头呢？

张佳乐一看他这模样，就知道他还没有反应过来，眉头微微皱起，目光下移，落到他空空如也的右肩上，默默地吸了一口气，狠狠地闭了闭眼，伸手用力抓紧了他的左手臂，咬牙道：“大孙……三百年不见，你就是这么照顾自己的？”

孙哲平终于意识到了什么。

他那无处着落的目光终于汇聚，纷扰的幻像也终于凝结为眼前这个活生生的身影，孙哲平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张佳乐——区区三百年的时光不会在他脸上留下任何痕迹，他依然是百花丛中，那个最明艳灿烂的少年。

“乐乐……”孙哲平终于开口，仿佛仍旧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试探着叫出他的名字，“乐乐？”

手再次收紧，指甲几乎要隔着衣料嵌入对方的肉里，张佳乐吸了吸鼻子，努力笑出来，反问道：“你还想是谁？”

孙哲平定定地凝视着他的容颜，半晌，突然也笑了出来，声音低低的，带着几分沙哑，“你可真不像我的乐乐，”他抬起手，粗粝的手指慢慢地抚上对方的唇角，“笑得真难看。”

张佳乐横眉竖目，一把攥住了他的手，拼命地、用力地握紧，语气里带着几分恨恨：“还好意思说我？”他微微抬高了声调，“你自己、自己还不是……”

“没关系，”孙哲平没有给他说完话的机会，他看着眼睛红成兔子的张佳乐，微微笑了起来，周身的冷硬忽然就软化了，手从他的唇角移开，绕过他的肩膀落在他的背心，然后轻轻地用力，就将他整个儿的压向自己，低低重复了一遍：“没关系……”

张佳乐闭上了眼，任由自己再次沦陷。他们紧紧相拥，感应着彼此胸腔的跳动，孙哲平将下巴搁在他的肩头，贴着他的耳朵，轻轻道：“就算只剩一只手，我也一样可以守着你。”

张佳乐忽然用力地收紧双臂抱紧这个终于失而复得的男人，咬紧了牙，把那已经在眼眶里打转的东西生生地收了回去。

天地茫茫，风声呼啸，他们的脚下，群魔正一点点撕裂着大阵，可这一刻，所有的一切都已模糊，唯有他们相拥的身影，是这大幕之中，唯一的风景。

然而……

“不好意思，打扰一下，”煞风景的声音从旁边响起，叶修握拳抵唇，假模假样地客气了一下，“二位，可以待会儿再叙旧吗？”

远山盆地之中，魔族已成汪洋，翻腾的魔气涌动着，以摧枯拉朽之势蔓延，盆地之中生长的植物触之即死，只余下干枯的残骸，在瑟瑟冷风中孤独地伫立，凝成一座座无力却不甘的墓碑。

就在那几乎要遮盖天地的黑潮之中，忽然有冰蓝的光芒绽放，冷艳而凌厉地划破那层层潮水，于方寸之中辗转腾挪，灵巧地闪避突破，在最不可思议地角度出剑——剑出，必染血而回。

他如一道光，飞旋掠影，没有谁能看清他的动作。只能看见那一道蓝色剑芒前一刻才刺穿了一头魔兽的心脏，下一刻就已划过旁边一个人形魔物的脖子，紧接着他腾身跃起，左手竟然一把抓住了从头顶掠过的黑鹰的脚爪，被那力量带着顺势跃出重围，同时右手执剑虚画一圈，同时一声厉喝：“破！”

“轰——”

一声巨响，不知何时留下的机关在他方才脱身的地方轰然炸开，原地拥挤的群魔顿时被炸得四分五裂。

黄少天脸上有血，身上更是血迹斑斑，也不知是不是受了伤。可他双眼极亮，精神抖擞，体内的每一滴鲜血都在叫嚷着兴奋，一颗心砰砰砰跳得几乎要爆炸，所有的情绪都凝结成一个字：战！

——战！战！战！

这一刻，蓬勃的战意淹没了他，什么天下什么苍生，此时都已不在他的念头之中，少年的热血已经被点燃，没有什么比眼前的战场更加重要，他已与手中剑合为一体，剑刃因兴奋而微微嗡鸣——名剑嗜血，少年渴战，这是他的战斗，也是他的荣光！

张佳乐深深吸了一口气，用尽了这几年在张新杰手底下好不容易养出来的耐性才没一招糊到这家伙脸上，他站直了身子，一手仍旧紧紧抓着孙哲平的左臂，转身看向叶修，咬牙道：“你又要干什么！”

孙哲平十分不满地哼了一声。

叶修连忙摊手，示意自己的无辜：“不是我。”略微侧身，看向前方，“是他。”

只见那看似贯穿天地的黑色幕墙前方，陶轩双眼血红，笑容扭曲，眼神一一在三人身上扫过，如同蛇类爬过般留下一阵森冷。张佳乐有些嫌弃地打量着他，半晌，忽然“噢”了一声，看向叶修，“欸欸，这不是当初的那个谁谁吗？”

“陶轩，”孙哲平的声音在他身侧响起，厚重如刀，“当年嘉世的主人。”

“是他啊。”张佳乐眯了眯眼，脸色沉了下来，新仇旧恨涌上心头，微微朝前踏了一步，又将这周遭情势打量过一圈，微微皱了皱眉，道：“看起来，不太像。”

“我想，你现在叫一声魔尊，他也不会有意见。”叶修应道：“他被吞噬了。”

张佳乐微微一愣，随即明白过来，看向陶轩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怜悯与嘲讽，冷笑道：“活该！”

“张谷主这话真叫人伤心，”陶轩按了按自己的胸口，一脸做作的哀怨，本就青灰的脸看起来愈发诡异。他的目光在孙张二人身上一转，最终落定在张佳乐身上，幽幽道：“孙谷主当年重伤垂死，若非我为他种下魔种他岂能活到现在？哈哈，这么说起来，你能与孙谷主重见，还得是多亏了我呢……”

话音刚落，就见一道流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奔袭至他的身侧，在他反应过来之前轰然炸开，强劲的气浪瞬间席卷周围，至于爆炸的核心，更是一团硝烟，什么也看不清了。

叶修嘴里“啧啧啧”的，扭头看向张佳乐。

张佳乐冷着脸不说话，死盯着那团未散的硝烟，而他身侧的孙哲平看看那边，又看看他，最后反过手掌，在他手背上轻轻拍了拍。

硝烟终于渐渐散去，露出其中的场景来。烟雾中可见陶轩佝偻着身子，显然是被这一击所伤，待到硝烟彻底散去，就见陶轩几乎半个身子都被炸没了，一身黑袍破破烂烂地挂在身上，在烈风中飘摇。

他一条手臂不知所踪，腰腹上缺了一大块，腿也晃晃悠悠地挂在身上，好像随时都要掉下去——怎么看，都是不能活了的样子。

他半边脸被炸得皮肉翻卷，稍微一动就能露出森森的白骨，可他居然还能笑得出来，咧着嘴，扯动着脸上零碎的肌肉，声音嘶哑，桀桀笑道：“好个百花谷主，好个百花缭乱！就是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能再见到当年的繁花血景？”

张佳乐身形一僵，还未说话，身侧的孙哲平已答了出来：“你可以试试。”他嗤笑一声，略微偏了偏头：“就是不知道，你有没有这本事？”

“呵，呵呵……”陶轩抽着气笑着，脸上一块碎肉终于因他动作过大而掉了下去，露出底下那血淋淋的骨骼。他却浑不在意，身后的那道黑潮之中，涌出大股黑色浓雾，缠绕着他的身体，不过片刻，浓雾散尽，而他残缺的身体竟然已被补全，恢复如初。

叶修眸光一暗，脸色沉了下来。

他这次没有再废话什么，咧嘴一笑，缓缓地张开了双臂，喝道：“回归正题吧，高高在上的神仙们！今日，做个了断！”

随着他的话音，脚下，前赴后继的群魔终于在那一刻撕裂了恢弘的防御大阵，青龙长啸，朱雀哀鸣，四象神兽最后一次仰望天宇，而后虚化、破碎，再次沉入漫漫虚空。

阵线的最前方，肖时钦衣袍猎猎，看着那汇聚成滔天巨浪的重重魔影，回头看了一眼。

他的身后，是他的同伴；他们的身后，是天下的苍生。

——不能退。

“准备——”他扬声，振袖，飞身而起，光华在他身侧流转，身后，无数精巧的木制鸟兽纷纷抬起了头，“上！”

血战的大幕，于此正式拉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