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月为觞

第四十四章    战术

那堵墙一般的黑潮也开始涌动不休，渐渐地浮现出不同的模样，远古的恶兽自此步入人间，出现在众人面前。

第一个浮现的，是一头牛首巨兽，头颅类牛，却没有眼睛，只在额上长有独角，嘴边也生有獠牙，泛着金属样的冷光。它身躯极大，相比之下那头颅居然算得小了，看着极不协调。身躯之下有四蹄，脚掌如虎，更可怖的是，它的眼睛竟然长在腋下，被庞大的身躯掩护着，若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更遑论攻击了。

第二个出现的至少从模样上说要正常一些，虎狼般的形貌，背生双翅，身上覆盖着刺猬一般的尖刺，起伏间满是杀机。

第三个更像老虎了，身上满是黑色长毛，盔甲般护卫着它的身躯，眼如铜铃，长着野猪般的獠牙，翻在嘴边，如匕首般骇人。尾巴极长，几乎要赶上它的身躯，在身后高高竖起，如一杆染血的长枪。

第四个模样诡异至极，无口鼻无耳目，根本连脸都没有，只有一团圆滚滚的土黄色身躯，背生四翼，腹接六足，看起来又是滑稽可笑，又是让人胆寒。

四只凶兽从那黑潮中慢慢走出，列在陶轩身后排开，发出一阵低沉的吼叫。

“饕餮、穷奇、梼杌、混沌……一次性都齐了啊。”叶修目光扫过那四只凶兽，轻笑一声，回过头看向孙张二人，冲他们挑了挑眉，“怎么样？”

张佳乐哼了一声，也不答话，只冲他翻了个白眼，转头看向孙哲平，右手一抬，在面前拂过，一柄重剑就出现在他们面前。

孙哲平眼底有一丝惊讶，看着这柄再熟悉不过的重剑，仅剩的左手缓缓抬起，轻轻触碰剑身，“葬花……怎么在你这里？”

张佳乐竖起眉毛：“不然还能在谁手里？”

“是是是，当然应该在你手里。”孙哲平立刻改口，指尖与重剑相触，重剑发出“嗡”的一声震鸣，仿佛感觉到了主人的回归，剑刃之上，雪亮的光芒一闪而过。

孙哲平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指尖倒滑而上，落到剑柄之上，随后反手，将它紧握在掌中，闭了闭眼，感受着体内血脉渐渐开始发烫，沉寂太久的筋骨发出激动的微颤，“好久不见，老伙计。”

张佳乐看着他舒展的眉宇，忍不住也微微笑了起来。他生得俊秀，这么一笑就露出几颗皓白的牙来，愈发像个凡间少年，意气风发，满身皆是灼灼风华。

叶修没得到回应倒也不恼，相反，他现在根本没有多余的心思跟老友斗嘴。在他眼前是五个强劲的对手，而他们这边只有三——或者说两个半，另一个能打的在下面指挥大局，王杰希不知所踪，喻文州不知道什么情况一直没有现身，黄少天蹲守那边据点不出事就是万幸更不可能过来帮手，而能够帮上忙的居然一个都还没到……

快速地将双方力量盘点了一番，叶修心里忖度着，冲着陶轩笑了笑，“原来这四个畜牲还活着呢？”

陶轩扯了扯嘴角，拉出一个十分难看的笑容：“让你失望了？”

“那倒没有，没什么变化嘛，”叶修摇摇头，目光在四头凶兽上扫过，认真道：“还是一样的丑。”

“可不是嘛，丑得简直看一眼都折寿啊！”张佳乐的声音响起，他与孙哲平在说话间已到了叶修身侧，与他并肩而立。

叶修立刻接话，“就是就是，百花谷一向引领仙界的审美风潮，多少女仙天天关注着他的穿着打扮呢，你们啊，得多跟咱乐乐学学！”

“……这话听着怎么有点不对呢，”张佳乐皱了皱眉，有些疑惑，往左看了叶修一眼，又转右看向孙哲平，问道：“大孙，他是不是在骂我？”

孙哲平似笑非笑地瞥了叶修一眼，再一看张佳乐的模样，一时没忍住，摸了摸他脑袋，轻笑道：“没事，咱们回头找他算账。”

陶轩听着他们一唱一和，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又插不进嘴，默然片刻，忽然咧嘴冷笑了出来，“叶修，你在拖延时间吗？”

叶修一脸无辜，“拖延时间做什么？”

张佳乐接话，“就是啊，我们拖延时间干嘛，早点打完早点回家多好，谁乐意跟你们这堆丑八怪待一块儿啊，看着都恶心！”

叶修一听，乐了，冲他挑了挑眉：“哟，这是有了啊？谁的？”

张佳乐一时没跟上他的思路，愣了一下：“啊？”

孙哲平瞥了他一眼，“叶修，你真是越来越欠揍了。”

看来有人懂了，张佳乐又转头回去看他，“说什么呢？”

孙哲平冲他笑得温柔，“没什么。”

叶修夸张地抚着手臂，呲牙咧嘴的叫嚷：“哎哟喂你们俩真是够了啊，哥还在这儿呢听得一身鸡皮疙瘩！有什么话儿回家说成不成啊？这儿办正事儿呢！”

孙哲平哼了一声，看他的眼神里带着几分戏谑：“你家剑圣呢？”

张佳乐也想起来了什么：“哦对啊，还有老王和文州呢？怎么没看到他们？”

“少天做别的事去了，文州不知在哪儿一直没个信，”说起这个，叶修神色间带上了几分担忧，语气也低沉了下来，“至于老王……”

“你们的星主大人，在下边儿呢，”陶轩声音突兀地响起，似一把尖刀狠狠地撕裂那华美的锦缎，锐利又刺耳，“现在，估计已经被啃得只剩骨头渣子了……”

“什么？”张佳乐变了脸色，声调陡然一高，猛转头看向叶修，却见叶修神情严肃，与他对视一眼，又默默地移开了目光。

“这不可能！老王是谁，这些货色能奈何得了他？”张佳乐目光冷了下来，暗暗摇了摇头，忽地转头看向前方，冷笑道：“陶轩，我看你是被关了太久，脑子都废了吧！”

“随你怎么想，反正，你们也不会再有机会见到了……”陶轩很满意他们对此的反应，对他而言，他们的任何担忧烦恼挫败都是能让他兴奋起来的罂粟，让他沉迷，让他癫狂。 

“你——”张佳乐一个没忍住，踏上一步就要动手，被孙哲平眼疾手快一把拉住。

与此同时，陶轩身后的梼杌与穷奇，低低地吼了一声。

陶轩愈发满意了，他扬了扬头，破锣样的嗓子发出尖锐又难听的嘲笑：“你们时间拖够了吧，真当我看不出来么？可惜，再啰嗦也没用的。”

叶修挑了挑眉，“谁说没用的？”他略顿了顿，微微偏头，侧耳听了听，终于笑了出来，伸手往他们斜上方一指：“瞧，那不是来了么？”

他话音刚落，忽有金色的弧光撕裂阴云，凌厉且明亮，轻而易举地破开那重重魔障，几乎眨眼之间，他们被疾风扬起的衣袍还未垂落下去，两道人影已出现在面前。

那是两个年轻挺拔的身影，一样的高挑劲瘦，一样的光芒万丈，光是站在那里，就能让人感觉到无比灿烂且强大的力量。他们身着黑白相间的衣袍，系着金黄的腰带，凌风独立云头，俯瞰众生。

叶修笑嘻嘻地冲他们挥了挥手，“哟，来了啊？”

那两人中，其中一个相貌极为俊美，可谓是天地造物的极致，是最纯粹的珍宝，不沾染半点人间烟火。他是柔和的，神色居然带着几分腼腆，抿了抿嘴，看着叶修，终于开了口，“前辈……”他的目光扫过另外两人，明亮的眸子里忽而带上了几分惊喜，后半截立刻加了个字：“们，”顿了顿，又道：“好。”

在他身侧，是另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很是帅气，眉宇间满是张扬肆意，写满了年轻的自信与骄傲，手中握着一柄赤红色的长矛，矛尖雪亮，一如他人一般璨璨生光，锐不可当。少年无声伫立，没有吭声，只是瞥了叶修一眼，就别开了目光。

张佳乐看着他俩，心情也是大好，朝他们招手笑道：“小周、翔翔，好久不见啊！”

持矛的少年顿时涨红了脸，瞬间跌落凡尘露出本来面目，气急道：“不准叫我翔翔！”

张佳乐奇了，眨巴眨巴眼睛，老成兮兮地开始跟人说教：“你跟我家昊昊同辈，叫你翔翔怎么啦？年轻人不要这么冲动，要尊重前辈要面对现实再说了翔翔多好听啊小周你说是不是啊？”顺手一拐子捅捅孙哲平，“大孙你说呢？”

孙哲平闷闷地笑了起来。

被点名的那个看看身侧同伴，又看看那个半点儿前辈样都没有的前辈，露出几分为难的神色，最终选择了沉默。

叶修没管他们小孩斗嘴，冲着陶轩挤挤眼睛，一副志得意满的表情怎么看怎么欠揍，“怎么样啊？这俩你认识的吧？”

陶轩那本就难看的脸色，更难看了三分：“周泽楷，孙翔……”

——轮回司的主人和他的搭档，同时，也是最年轻的枪王与新一代的斗神。

陶轩定了定神，这的确是个变故，却不足以打乱一切，只是他实在咽不下这口又被叶修算计了的恶气，狠狠地瞪着他，嘴里挤出两个字：“你——无耻！”

叶修一笑，缓缓地抬起了手中那怪异的大伞，“这叫，战术。”

孙翔斗嘴斗不过张佳乐，只好开始观察陶轩和他身后的凶兽，此刻终于忍不住轻轻戳了戳周泽楷，压低了声音，问道：“喂，这些都是什么东西，怎么这么丑？”

“……”寡言的枪王看看他，又看看那群外观堪忧的东西，想了想，终于给出自己的答案：“杀了，就行。”

喻文州迷迷糊糊地醒来，发现自己倒在一片荒山之中。以他为中心，周围树木焦黑断裂，残骸满地，鸟兽绝迹，了无生机，他身上则满是碎叶杂草，头发散乱，衣衫破碎，带着明显的烧灼迹象，竟是前所未有的狼狈之态。

身上有些隐隐约约的钝痛，他撑着身子坐起来，呆呆愣愣的，仿佛仍不知今夕何夕，半点平日里风度翩翩的模样都没有，好半晌，才渐渐地回过神来。

他在哪儿呢？之前在子虚山，可子虚山本就是不存在的，那是他一手编织的幻境，是一个独立于世外的桃源天堂，然而此刻，幻境破裂了。

没有什么幻境能够抵住那九天雷劫，这是意料之中的事，并没有什么意外。喻文州抬起手，轻轻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慢慢地呼出一口气。

——他活下来了，他渡劫成功了。

他微微垂眸，轻轻笑了一下，盘膝坐好，合上双眼，将法力运行周身，全身泛起淡淡的浅蓝色光芒，充沛而温暖的力量流过身体的每一个细枝末节，舒缓着渡劫后的无力与疲惫。

不多时，他长舒一口气，缓缓睁开了双眼。眼睛明亮而有神，神色也恢复了往日的光彩，转眼之间，又是那个运筹帷幄的蓝溪阁主了。

他定了定神，第一件事就是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腕，随即脸色陡然一变——那里，竟然只剩了一根空空如也的红绳，那颗青色的玉珠，竟然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