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月为觞

第四十五章   对剑

黄少天眼前是一片光怪陆离的色彩，他好像看见年少的自己，一时挥汗如雨练剑苦修，一时扶摇九天逍遥自在，一时茕茕独立云端，一时又有人声鼎沸热闹非凡。画面随时在变，他好像看明白了，却又什么也没有抓住。

时光仿佛是一条河流，而他跋涉其中。

无数纷杂的画面中，是一层无法抹去的血色。他已经不知道自己斩杀了多少魔兽，也不知自己身上添了多少伤口，他燃烧的战意还远未熄灭，他不知疼痛不知疲倦更不知停手——因为在这样的情况下，停下，就等同于死亡。

刘皓站在山坡上，看着那蓝色的剑光一次又一次地穿破重重阻碍地亮起，每一次都像一个响亮的耳光打在他满布紫黑纹路的脸上。他红着眼睛死盯着黄少天深陷重围的身影，后知后觉地响起，也许就是这样拥挤混乱的场面，才给了他活到现在的机会？

差点忘了，他有足够的耐心与敏锐，放眼整个仙界，没有谁比这位剑圣更会寻找以及把握机会了。

既然是这样的话，那么……他眯了眯眼，嘴角扬起，露出一个满怀恶意的笑。

黄少天仰身向上一剑划过，准确无误地削断了一只黑鹰的半边翅膀，它一声凄厉哀鸣，再也无法控制身体，一头撞入了涌动的魔兽之中，将好几只体型较小的掀翻压倒，造出一片混乱。

黄少天的身上缭绕着淡蓝色的光华，若隐若现，若即若离，也不知是什么东西。可他却似根本没有注意到它的存在，在这混乱中悄然抽身，三两步就躲入了一只大型魔兽的身下，那家伙类似狮虎，身高两丈有余，他轻巧跃起抓住了它胸口处的毛发，将自己紧贴在它身上，避开了大多数魔兽的视线与攻击，趁机急促地喘了几口气。

那魔兽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暴躁地嚎叫了几声，伸出爪子冲着自己胸腹扇来，想要赶走这讨人厌的寄生虫，可黄少天比他更快，三下两下转移了阵地，愣是一根头发丝都没让它碰到。

它愈发恼怒，猛地扬起半身蹲坐起来，将挂在自己腹部的黄少天暴露于同伴眼前。

黄少天露出一丝笑意，眼底冷光一闪而过，飞快地跃起，冰雨剑锋锐利，狠狠地刺入它的心脏！

“嗷——”

魔兽惨烈地哀嚎，在哀嚎中轰然倒地，激起满地尘埃。黄少天毫不耽搁，将剑拔出正待再战，却发现周围那一直挤挤挨挨如潮水般前赴后继的魔兽，竟然纷纷地向外退去。

咦？这是什么新战术吗？

黄少天顿时警惕起来，也不再移动，就这么脚踏那魔兽尸体，全身浴血，横剑在手，矫首昂视，一时风华无两，无人敢撄其锋。

他身侧缭绕的蓝光也愈发明显了。

他微微眯眼，看着退去的魔兽分开一条通道，一个身影慢慢地走了过来。

黄少天的眼神里有几分困惑，盯着来者细细看了片刻，方才开口：“刘皓？”语气里有些犹疑不定，又看了看，忽然晃了晃脑袋，愣了片刻，好像猛反应过来似的，恢复了正常，冲着他挑起眉毛，笑道：“哟，怎么着，虾兵蟹将不中用，打算亲自上场了？”

刘皓没有注意到他的异常，抑或是根本不在乎，只在他身前三丈处站定，冷笑道：“我只是突然想起来，不该给你任何机会。”

黄少天眨眨眼，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刘皓却不想再说什么了，在任何时候与黄少天争口舌之利都是极为愚蠢的行为，漆黑的斗篷下亮起黑沉的光芒，一柄长剑出现在他的面前。

剑应是好剑，却笼罩着浓浓的黑气，他缓缓抬手将剑握住，吸了一口气，仿佛是在给自己鼓劲一般，就看见那剑尖慢慢地转向，遥遥指向在血泊中傲然独立的黄少天。

“请多指教，剑、圣。”

黄少天看着他的动作，歪了歪头，忽然笑了出来，“这场面你是不是想过很多次了，却从来不敢真正地来向我挑战？”刘皓一愣，还未说话，就听他又道：“真比不上那、那谁……谁来着？”他声音突然断了，露出了疑惑且困扰的神色，停了片刻，忽然又惊醒过来似的，看着对面的家伙，轻嗤一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懦夫！”

刘皓隐隐觉得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可他还未来得及细想一二，黄少天冰蓝色的剑光，已逼至眼前！

刘皓到底不是徒有虚名，反应极快，横剑格挡，只听一阵疾风骤雨般的锐响，两人已过了十来招，身形交错，速度极快，根本看不清具体动作。

又一声重重的双剑相击的锐响，两人身影终于分开。黄少天纵身后翻，落定在之前那魔兽庞大的尸身前；刘皓则略退一步，稳稳地站住了。

可他眼底却浮现出难以置信的光，脸上满布的紫黑纹路也掩不住那份惊疑，“你、你怎么会——”他没有说下去，心头却翻腾着，疑惑越来越大：以他的实力，照理说根本撑不住这么久才是啊！

“你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啊，刘皓。”黄少天身上蓝光愈发明显，衬得他真真如下凡的仙人一般，只听他毫不客气地笑道：“不过也是，心都用错了地方，这剑，又能有什么长进！”

刘皓听得心惊胆战，脸色惨白，竟然忍不住后退了一步，“你、你说什么？”

黄少天歪了歪头，似乎有些不解，“嗯？”

刘皓看着他的眼神，看着他眉宇间那一丝若有若无的锋利，倒吸一口凉气，嘴里飞快地念叨了几句什么，随即踏上一步，厉喝道：“管你是谁，给我去死吧！”一面说着，一面将手中剑倒转，狠狠地插入地下！

“轰——”

赤红的火焰霍然腾起，两条火线自剑上流出，飞快地冲向黄少天，划出一个燃烧的火圈，将他包围在内。火焰越升越高，如山岳般要将人压垮似的，隐有龙吟响起，就连大地都在为之颤抖。

被火焰包围的黄少天已经看不出身影了，但他的声音却穿透一切，响在刘皓耳边：“又是这招，你烦不烦啊？”

声音里带着少年的桀骜，也带着强者的不屑，听得刘皓脸上肌肉一阵扭曲，还未说话，就听那火圈之中，忽然传来了“咔嚓咔嚓”的声响。

一连串的细响速度极快，而随着这响声，无数冰锥自地底冒出，准确无误地刺入火圈之中，冰火交织，火势不改，冰也未化，竟然谁也没有落到下风，构成了一幅冰在火中烧的奇特画面。

也许是受到了什么刺激，那隐约的龙吟忽然大了起来，只听一声厉啸，火焰中霍然出现一条巨龙，须发皆张，猛地朝黄少天咬去。

黄少天冷哼一声，侧身避过，同时极轻巧地一个翻身，竟然直接骑到了龙脖子上。巨龙本就是由火焰组成，全身都在燃烧，而他周身环绕着蓝色光华，骑在龙身上非但没有被火焰烧伤，反而战意高昂，竟然一把抓住了一边的龙角，冰雨光芒一闪，生生地将那龙角斩下！

火龙仰天怒吼，挣扎不休，想要将背上那讨厌的东西甩下来，可黄少天一把抓紧了它的鬃毛，夹紧双腿，牢牢地骑在它身上，嘴里还不忘骂道：“是龙是吧，了不起是吧，厉害了是吧！给我下去！”说罢，手中用力一扯，竟然控制着龙头，将它狠狠地往地上撞去！

眼看着即将撞上地面，黄少天却突然放开了手，身形一闪，如电疾射而出，手中冰雨光芒闪烁，竟然调转方向，直奔刘皓而去！

刘皓哪里想得到这个，仓促之间连忙拔剑格挡，只听“铛”的一声，双剑相击，刘皓手背上顿时爆出青筋，双脚陷入土中几寸，但——终归是挡住了。

黄少天人在半空，居高临下，死死握着冰雨，暗暗咬着牙，不肯有半分退让。双方法力流转，竟然势均力敌，僵持不下。

便在这时，刘皓突然觉得一阵心悸。

像极了当年在嘉世，做事出了纰漏被叶修发现时的感觉，那是一种无比惧怕却无力挣扎的颓丧，可时隔三百年，嘉世早已灰飞烟灭，他为什么突然又有了这种情绪？

答案是一支箭。

那是一支金色的长箭，被最强的长弓射出，从看不见的地方飞驰而来，携带着巨大的能量，足以穿透任何阻隔，击中目标。

箭未至，风已起，刘皓突然明白那是什么了，他眼底出现了显而易见的慌乱，下意识地想要后撤，可对面的黄少天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哪肯给他这个机会，趁势压上，将刘皓死死地困在原地。

说时迟那时快，几乎只是眨眼，自天外而来的金光在众人看见它的同时，已经射穿了刘皓的心脏！

感觉到对面的力量正在消散，黄少天眉峰冷厉，手腕微微一动，只听“咔”的一声，刘皓手中剑就被冰雨磕出一个极小的缺口，随即，那小小的缺口迅速扩大，不过眨眼，那剑便折为两段，飞了出去。

黄少天沉下身形，一脚踹翻了已经无力再反抗的刘皓，同时赶上一步，冰雨直刺，狠狠地刺穿他的胸膛！

刘皓倒在地上，胸前插着一支金箭、一把冰雨，逸散的魔气自伤口处如潮水般倾泻而出。黄少天皱了皱眉，果断拔剑后退，以免自己沾染上，就见刘皓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低头看着自己胸前的金箭，喃喃道：“苏、苏……”

他眼睛里充满了不甘，却没有恐惧，只有绝望。

——无比渴望又无法到达的绝望。

那支金箭发出耀眼的光芒，无数金光自内而外，穿透了他的身体，瞬间将他变得千疮百孔。这金光太过刺眼，以至于黄少天都忍不住抬手遮挡连退几步，就听“轰”的一声巨响，再看时，什么刘皓什么金箭，通通不复存在，灰飞烟灭。

黄少天站在原地，神情有些呆愣，好像没有反应过来。脑海里有些乱，无数的画面从眼前走马灯一般的闪过，又一股脑地钻进了他的脑袋里面，而他显然一时间没法承受那过多的信息，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左手按着自己的太阳穴，右手握紧了冰雨，喃喃道：“谁……”

也不知道他这一句究竟是在问别人还是问自己，他微微弓起了腰，低低喘了两口气，眼底带着几分茫然，而在他眉心的位置，则隐隐约约地亮起了一道细小的银色辉光。

在他的脚下，火龙阵已经随着刘皓的死而消散，连一丝烧灼的痕迹都没留下。他又转头看向四周，四周魔兽早在刘皓来时就远远退开，如今刘皓已死，更是没了主心骨，呆在原地，不知该做什么了。

他缓了缓，挨过那一阵忽然袭来的无力感，看着自己手中剑，冰雨仍旧如初见时一样，晶亮无瑕，透着彻骨的寒意，只是此刻似乎又有些不一样了。他无法细想，又抬头看向天际某处，那里，两道光芒正飞快地朝自己而来。

他眯了眯眼，似乎在努力辨认什么，嘴角渐渐地噙了几分笑意，不等他们靠近，已经挥了挥手，叫出了两个名字：“苏妹子，方锐。”他的眉宇又鲜活起来，眼中神采飞扬，站直了身子，身形挺拔，整个人就像一柄出鞘的剑。

被隐藏在脑海深处的记忆终于浮出水面，他合了合眼，在老友到达之前，轻轻地出了一口气，略微放低了声音——也许是说给自己，又或许想告诉另外的人——“真是，好久不见。”

耀眼的蓝光自他身上迸发，瞬间直冲云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