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月为觞

完结倒计时，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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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隔世

喻文州停住了脚步。

那熟悉的灵光仿佛刺痛他的眼睛，让他引以为豪的头脑都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只能愣在原地，任由自己的记忆一下子被什么力量抽空，瞬间飘回了千年之前。

仙界传说，中草堂的王堂主和蓝溪阁的喻阁主相识于少年，那是百花谷举行的论剑会期间，两个未出师未成仙的弟子相遇了——命中注定的红线从此将他们紧紧缠绕，任凭世事变迁沧海桑田，并肩同行降妖除魔，生死不渝痴心不改，终于感动天感动地感动师门，从此冲破藩篱携手相伴，成为仙界佳话。 

这是流传最广的版本，据说是由雷霆山庄的戴小姐、兴欣客栈的苏小姐、烟雨楼的楚小姐和不愿意透露身份的柳小姐联袂出品，情节曲折惊险刺激感人肺腑，惹得一众小仙娥咬着手帕哭唧唧，碎了一地的芳心。

但是、但是——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他们的相识还在更早以前。

那时候的世道远没有如今太平，仙界尚未完全封闭隔绝于人间，人界有些道行的修行者尚能直接与诸仙君对话求助，于是各家门下的弟子就常常被派往人间，解决各种妖魔。

喻文州就是那时候遇到王杰希的。

当然不是什么英雄末路仗义援手后并肩作战的狗血故事，那时的喻文州头脑已十分灵光，弯弯绕绕三下两下就把一只年纪是他三五倍的女鬼引入阵中，燃起了三昧火，而后拍拍袖子，等着它烧去戾气，散入轮回。

光看着是件十分无聊的事，于是未来的蓝溪阁主仗着四下无人，从袖子里掏摸出一袋杂糖——追女鬼的时候顺便在镇上买的，据说是百年老店味道极好——吭哧吭哧得吃了起来。

王杰希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

他应该是路过此处被这边的动静吸引，又或者，原本也是冲着这女鬼来的只是被喻文州抢了先，总之此情此景之下，王杰希出现了。未来的星主此时尚是青葱的年纪，做事却已十分周到，脚步不轻不重不急不缓，保持在一个既能让人发现、又不显露丝毫敌意的范围里，从黑暗中走来，停步在火圈之外，与他距离三四步远，看看圈中被烧得不住尖叫的女鬼，又看看旁边开开心心吃着糖的喻文州，神情诡异地扭曲了一下，居然没能第一时间打招呼。

喻文州手里还捏着糖，看着这少年慢慢走来，大脑已飞快地运转了起来：修道者、未成仙、年岁应与自己相当、脚步极稳却看不出法力深浅，但应该不是敌人；身着青衫、却没有门派标识，应该是有意隐藏了，不过这是十分正常的事情；脸上淡淡的没什么表情，倒是颇有些老成的模样，多半是门派里着意培养的好苗子。

短短一瞬间，喻文州已经得到了不少信息，然而，不知是不是刚刚跟女鬼周旋太久自己也被鬼迷了心窍，接下来，他做了一件他事后想起来都觉得无地自容的事情——

喻文州看着王杰希，对视一小会儿之后，默默地把几乎已到嘴边的糖递了过去，在女鬼尖利的哭号声中，温温柔柔地笑了：“这位道兄，吃糖吗？”

——这是喻文州有生以来最不想让人知道的事，之前是嫌他丢脸，之后……是想让它成为只属于他们两个的秘密。

千年之后的魔谷深渊，喻文州看着远处那一点灵光，不受控制地想起了那时情景，那时的他们无忧无虑，上有师门庇佑下有同伴相扶，一晃到了如今，他们自己就是擎天之柱，孤绝于世，高高在上无所不能，也就不能累不能停更不能错不能输，却又有谁能在那奔忙的间隙问他们一句，是否还好？

他忽然累了。

好像所有的心气都随着呼吸一点一点散去，他不想再做什么了，只想找个地方蒙头大睡，去他的仙魔大战，去他的盛世人间，究竟关他何事！

他勤勤恳恳操持一方，费心费力守护天下，到头来却连一个王杰希都留不住，眼看着他在自己面前血肉为泥、身死魂消！

他眼前好像浮现了另一个自己，那个年少的自己眉眼含笑，微微歪着头，轻笑道：“喂，我们走吧，离开这个鬼地方，找个地方逍遥自在，岂不好么？”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忽然右侧又出现了一个人影，白衣飘飘，仍旧是自己的模样，却铁青着脸，厉斥道：“你怎么还在这里！这善没善报的狗屁天道，你还要守着做甚！”

喻文州的头脑一片混乱，太阳穴突突地疼，一瞬间仿佛有无数个声音在脑海里争吵，怀里的灭神琴弦仿佛也感觉到了主人心绪的混乱，开始微微颤抖起来，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忍不住抬手扶住额头，喉咙里滚了两滚，还未说出什么来，就听见一个凄厉的声音大叫了起来：“站住！”

喻文州全身一震，霍然抬头，只见左侧一人白衣染血，踉踉跄跄几乎疯狂地跑了几步，而后仿佛被什么绊倒，一下子跌倒在地，随即立刻绝望地抬起头，吼道：“王杰希——”

喻文州猛地退后了一步。

他太熟悉这一幕了，很长一段时间以来，这一幕都是噩梦一场，缠得他无法入眠，那是无法结痂的伤，那是……当年目睹王杰希身化封印魂飞魄散的自己。

就在这一瞬间，他突然看了过来，双眼通红，眼底满是恨意与戾气，嘶声道：“你为什么就这样看着，你为什么不救他！”不等谁来回答，他又变作了悲伤的神色，低低地垂下了头，肩头微微耸动，凄然道：“为什么是他……为什么这人间，要拿他来换……”

“是啊，为什么？这人间与你何干，做什么费尽心思去守？”

“你还在犹豫什么，你什么都没有了，还想连自己都赔上吗！”

一时间，无数个声音争先恐后地钻入他的耳朵，无数张面孔飞快地在他面前闪过，年少轻狂的自己、愤世嫉俗的自己、悲痛欲绝的自己……

通通都是他自己！

喻文州仿佛被什么击中了，连连退步，抱紧了怀中灭神，神情迷乱，颤声道：“不、不……这人间……”

这人间如何？

——“这人间如何？”

——“嗯？什么如何，不就这样了，花花世界，倒也有趣。”

——“这人间有花开花落，有众生悲喜。我有时候下来，看见有的家庭夫妻和睦子孙满堂，也看见有贫困的农夫摸黑上山捡柴，还能看见恶霸欺凌弱小时有人挺身而出……这百态悲欢，便是我们守护它的意义所在吧？嗯，至少，对我来说，能看到这些，心里很高兴，这人间，我很喜欢。”

他忽然清醒了过来，猛地停下脚步，他抬头，脸上那慌乱茫然的神色一下子就退去了，干脆利落地左手将怀中琴一横，右手重重扣弦，看着眼前乱象，喝道：“给我滚开！”

灭神上亮起极为璀璨的纯白光芒，如旭日落入此处，将四面八方都照得雪亮，铮然琴声响彻谷底，如战场之上刀兵碰撞，杀伐之意毫不收敛，瞬间席卷一切，将眼前身影打得粉碎！

一时间，喻文州眼前也是一片模糊，强光之下什么也看不清楚，重重幻影销声匿迹，四野为之一空，万籁俱寂，唯有灭神之音幽幽回荡。

待到强光终于散去，黑暗重新统治了这片区域，喻文州终于可以看清眼前，然后，他就看见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就在他的面前。

他一身青衫，以扇遮面，似乎在抵挡着什么，此刻也察觉到光芒散去没有了威胁，慢慢地放下扇子，露出真容。

重逢来得让人来不及准备，两两对视，彼此都愣在了原地。明明只有短短两三丈的距离，却好像已隔了千里万里，名为时光的长河横亘其间，又有谁能轻松渡过？

王杰希的身上笼罩着淡淡的灵光，眉眼的棱角似乎也变得锐利了些许，显得愈发成熟了。此刻正呆呆地看着眼前人，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手却不由得握紧了灭绝星辰，手背上隐隐泛起青筋，呼吸也渐渐急促起来，半晌，忽然向前迈了一步，又仿佛不敢相信似的停下，顿了片刻，突然跑了起来，三步并做两步，一径跑到了喻文州面前，不由分说地，伸出双臂，就将他紧紧拥住！

“哐啷——”享誉三界的绝世名琴重重摔在了地上。

他是如此急切如此用力，将喻文州整个儿撞得一个踉跄。喻文州在看到他的那一刻就忘记了思考，大脑一片空白，直到跌入这个暌违太久的怀抱里，这才渐渐地回过神来，默默地感受着他的气息，怀揣着无法言喻的欢喜与畏惧，小心翼翼地开口，声音竟是从未有过的沙哑：“你……是你？”

怀抱被再次收紧，喻文州能感觉到他身体的微颤，耳边还有忽然加重的呼吸，过了片刻，方才听见回音：“不会有下次了。”

心里那座压了他三百年的大山瞬间土崩瓦解灰飞烟灭，喻文州嘴角扬起，抬手也环抱住他的脊背，眼眶却泛起了红。

王杰希紧紧抱着他，好像要把这缺失的三百年在这时候通通找回来，一刻也不想再错过。他眼底依稀有光闪烁，忽然闭上了眼，声音低沉，幽幽回荡在这空寂的谷底：“……我保证。”

喻文州低低地笑了出来，没有回应。王杰希似乎明白了什么，眼底掠过几分痛色，不由得略略抬高了声音，再次重复了一遍：“我保证！”

喻文州仍是没有回应，只轻笑。两人静静相拥了片刻，喻文州眉眼弯弯，已恢复了平日的模样，忽然道：“刚刚的幻境，我差点，就要陷进去了……”他略微歪了歪头，亲昵地蹭了蹭他的鬓角，喃喃道：“幸好想起，你曾经跟我说过，这人间，你很喜欢……”

王杰希也偏过头，仗着那些微的身高优势，轻轻吻在他的发顶，随后顺势靠近了他的耳朵，低低道：“那你还记不记得，我紧接着就问你，这人间，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看？”

喻文州舒舒服服地将下巴垫在他的肩膀上，轻轻道：“记得啊……你那么随口一问，我居然就答应了，想想真亏。”

“谁管你亏不亏，反正没法反悔了。”王杰希没忍住，在他腰间软肉上捏了一把，禁锢住他些微的躲闪挣扎，接道：“幻境，我也遇到了。”

惨遭偷袭的喻文州只发出一个鼻音：“嗯？”

“他们问我，我是谁？我在这里？我想要什么？”大约因为那份经历实在滋味太差，王杰希轻轻叹了口气，埋首在喻文州肩窝里，深深吸了一口气，闷闷道：“我说，我想吃糖。”

喻文州默默听着，静了片刻，终于深深叹息：“王杰希……你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吗？”不等他回答，他已自己答了出来：“我想上你，或者，被你上。”

王杰希身形一僵，诡异的气息逐渐蔓延开去，沉默良久，方才干咳了一声，目光四下游离了一圈儿，方才嗫嚅道：“现在，不太合适吧？”

“……”喻文州似乎终于忍无可忍，挣扎着脱出他的怀抱，退了半步，附身捡起了被抛弃在地忽略良久的琴，不甚优雅地翻了个小小的白眼：“真想替灭神砸你一顿。”

王杰希摸了摸鼻子，生硬地转移了话题：“那个……我还没问，你怎么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