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月为觞

第五十一章    破局

喻文州盘膝坐在地上，十指在弦上翻飞。灭神散发着莹润的白光，暗藏杀机的乐声流泻而出，所到之处魔物要么无法抵挡直接消散，要么没了章法进退失据，乱成一团。他身侧三尺之内，蓝光柔和，圈出了一片绝对安全的区域，没有任何魔物能踏入半步。

在他身外，王杰希衣袂飘飞，身形闪动，端的是翩若惊鸿，矫若游龙，一把扇在手中旋转如飞，或开如刀剑，或合如棍棒，青色的光芒在他周身闪耀，灭绝星辰上银光点点，深蓝的星河如缎带般从扇面上流淌而出，所过之处，魔影灰飞烟灭，没有谁能在他手底撑过第二招。

喻文州的琴声扰乱了它们的围攻节奏，王杰希单刀直入杀得它们七零八落，二人合作无间，仍是过去那并肩作战的模样，丝毫不显生疏。

他们一舞扇，一抚琴，风雅至极，本应是在台阁园林之中的赏心乐事，却偏偏身处这魔谷底部，面临着仿佛杀之不尽的魔物，那悠闲心思，他们可是半点也生不出了。

“不能这么下去，咱们会被拖垮的！”王杰希的声音从魔物的尖啸中响起，他看似游刃有余，可法力却在飞快地消耗，忽然一跃而起，将重重魔影抛在身后，“掩护我！”

喻文州没有应他，弹奏灭神是一件极耗心神的事情，尤其是在这样高强度的战斗之下，他几乎无暇开口。可他的目光却追随着王杰希的身影，手上的速度又加快了一些，琴声陡然一高，那些追着他缠着他趁机攻击他的魔物顷刻间被震为碎片。

王杰希却恰恰相反，琴声入耳，他精神为之一振，那逐渐抬头的疲惫也被压了下去。他动作飞快，在重围中穿插转向，几个眨眼的功夫，他已逼近目标，正是魔晶！

仿佛感受到了危险的临近，魔晶忽然释放出大量的黑色浓雾，一下子模糊了王杰希的视线。仙界的星主反应极快，脸色不变，用力挥扇的同时飞快地拔高身形，星辰的光辉在他周身环绕，眨眼间脱出浓雾，同时一个跟斗翻至魔晶背后，狠狠一脚将它踢飞了出去。

“文州！”

喻文州霍然抬头。

重重黑影中，仙元的那一点淡红分外显眼。他双手一顿，反应极快，十指同时扣弦，对准了魔晶及仙元飞来的方向，用力划过——

灭神五弦，同时响起！

附近魔物尖啸着灰飞烟灭，与此同时，蓝色的光箭在琴声中凝聚成形，射向半空中的魔晶；而在它身后，王杰希调整身形，灭绝星辰展开，扇缘锋利如剑，自上而下飞扑而来，用尽全部的力量，朝它划下！

“嘭——”

巨大的爆炸声响彻魔谷，喻文州如被当胸重击，全身一颤，不由得发出一声闷哼，王杰希也如断线风筝似的，被那强劲的气浪打得朝后飘去，连退了数丈才勉强稳住身形。在他们周围，那不计其数的魔物同声尖叫，凄厉绝望的声响几乎要刺破他们的耳膜，而等到下一刻，它们好像受了什么极大的刺激，愈发疯狂、愈发不顾自身安危地涌向两人，魔影如浪重重叠叠，刹那间就将他们淹没！

王杰希面色冷肃，起手扬扇，在它们中间辗转腾挪，毫不留手地斩杀着，为自己圈出一片安全的区域。另一边，喻文州站了起来，脚步错落，在群魔间周旋闪躲，左手抱琴，右手见缝插针地扣弦，打出阵阵小范围的攻击，敏捷灵活，竟也不比王杰希逊色多少。

但喻文州毕竟不长于近战，又抱琴在怀，动作不便，渐渐地左支右绌起来，呼吸微重，拨弦的手仿佛重愈千斤。便在此时，只听一阵锐利的风声，灭绝星辰从另一边旋转着飞来，速度极快，所过之处如镰刀般将群魔收割殆尽，围着喻文州转了一圈，再次回到了王杰希稳稳的手中。

视野骤然为之一清，两人目光交汇，随后同时看向了中间的魔晶。

不必言语，他们自有默契在心——既然一次不成，那就再来一次！

又一次天雷地火落在混沌身上，与此同时，鬼神盛宴轰然炸响，唐昊飞快地从混沌身侧撤离，却稍慢半步，身上沾了一溜火星。他一面将它挥手拍灭，一面怒道：“喂！你们是不是想把我一起炸了！”

肖时钦一串连弩发出，准确地射在混沌的翅膀根上，将它逼得无法前进；同时，李轩挥刀，再次在混沌身下布下一个冰阵，冰层飞快地生长，很快就布满它小半个身躯；楚云秀扬了扬环绕着紫色光芒的法杖，挑眉笑道：“这不是算好了时间，知道你来得及跑路吗？”

“谁跑路了！”唐昊更怒，立马转身冲上，又是一爪给在混沌身上，然后绝望地发现这小小的伤口就在他面前愈合，不由得咬紧了牙根，“这东西到底什么情况，攻击根本没用啊！”

“准确的说，是你和我的攻击不太管用，”肖时钦声音沉稳，一边双手驾着连弩仔细寻找着最佳的攻击方位，一边驱使着各种大小傀儡不断地骚扰着混沌，同时还有精力回答唐昊的问题：“你过来，咱们掩护云秀和李轩。”

唐昊似乎有些不甘，想说些什么，却又忍住了，应了一声，往楚云秀的方向掠去。

四人合力压制着混沌，硬是没有让他再越过防线半步。远处，郑轩站在后撤队伍的最前方，看着那遮天蔽日的庞大魔兽，仿佛末日来临一般的景象占据了他几乎全部的视野。与它相比，他们几个的身形真是小如蝼蚁——可就算如此，也绝不让步。

“真好啊……”

混沌似乎被他们的攻击扰得烦了，背上六翅忽然挥动起来，一阵狂风随即卷起，肖时钦等连忙打起精神准备防守，就见它脊背处忽然有一条细线亮起，混沌蓦地发出一阵“呜——呜——”的呼啸，庞大的身躯风箱似的一鼓一鼓，背上的那条细线一下子裂开了。

如同天地初分的那第一道光，光芒中央，一连串的影子飞掠而出，而混沌则一下子就像泄了气的皮球似的，飞快地缩小，几乎眨眼时间，那遮天蔽日的体型又变回了正常大小。

天地之间顿时空旷起来，而肖时钦他们已经看呆了，再定睛一看，在混沌周围一字排开全神戒备的，不正是叶修一行么？

混沌又发出了“呜——呜——”的厉啸，他们回过神来，连忙赶去，就见混沌翅膀挥动，身上腾起浓浓的黑气，却又被高空之上的疾风吹散，它无望地挣扎着，身躯开始渐渐地变得透明，开始解体、消散，声音也越来越小，直至再听不见。

眼看着它消散殆尽，诸人都松了一口气，露出几分喜色，再左右一看，当今仙界最顶尖的实力都已在此处，战力大增，不由得更是喜上眉梢。叶修环视一圈，先低头看了看地面上的情况，又看向肖时钦，带着几分询问意味；肖时钦会意，露出一丝笑容，冲他点了点头。

不远处，陶轩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最后的一张王牌就此灰飞烟灭，青白色的脸上五官愈发扭曲起来，看着众人中央的叶修，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厉声道：“你们——这不可能——”

“这有什么不可能的啊？陶轩啊不是我说你，你这么多年过去怎么一点长进都没有，输了一次不服还要再来，这下连裤子都输光了还不肯相信？怎么着还以为我们会和饕餮他们一样连骨头都不剩了啊？哪儿有那么便宜的事，我们是神仙好吗，神仙！它消化得了么！诶你这是什么眼神，哦想知道我们怎么出来的是吧？嘿嘿嘿嘿看到老叶手里拿着什么了没有？老叶来给他见识——诶诶这斧头！”

黄少天的声音一下子变了调，顿时，所有的目光都落到了叶修手中，只见他手里那把本就破烂的斧子此刻发出了淡淡的白光，从被他握着的手柄开始，竟然渐渐地朽坏，一步一步地蔓延至斧刃之上，一点一点地化作灰烬——被风一吹，就散尽了。

这下真真的意料之外，一时间谁都没有反应过来，目瞪口呆，张佳乐抓着孙哲平的手腕摇啊摇，一叠声道：“大孙你掐我一把，我是不是看错了？这这这……这可是盘古斧啊，开天辟地的神物，怎么就、怎么就没了？”

方锐的眼神诡异起来，目光从叶修空空如也的手上移到他的脸上，一脸的难以置信：“老叶，你已经心黑到连斧头都嫌弃了吗……”

“不不，我猜，”肖时钦头脑灵光，从这两三句里已经听明白了，沉吟片刻，道：“它与盘古大神一样，生于上古混沌之中，如今这最后的一点混沌已经彻底消失，天地清明，它自然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对对对，肯定是这样，方锐你听听人家，再看看你这一肚子的猥琐念头！”黄少天翻了个白眼，又转向陶轩，喝道：“喂！陶轩！你也看见了吧，这下，再也没有什么能困住我们，你输定了！”

陶轩显然也没料到会有这样的变化，呆了半晌，喃喃道：“盘古斧……混沌腹中竟然藏着盘古斧……难怪、难怪你们竟然能出来……”

叶修闻言，抬头看向他，神情冷漠，淡然道：“你看，连盘古大神都站在我们这边，所以，你还不认输么？”

“认输？哈，天要亡我，非战之罪！我就算只剩最后一口气，也要拉着你一起死！”陶轩扬声厉喝，双臂展开，用力一扬，他身后那贯穿天地的黑幕又一阵涌动，众人神色一凛，纷纷武器在手全神戒备，不知道又会跑出什么东西来。可就在这紧张时刻，陶轩突然全身一抖，腹部破开一个大洞，一道红光从体内透了出来。

黑色的魔晶，终于在他们的攻击之下，裂开了一道口，随即，这道裂口逐渐扩散，蔓延至整块魔晶，只听“咔”的一声脆响，最终崩裂。

而在他们最后一击后空门大开的这一瞬间，一只有着尖锐指甲的利爪就在喻文州脖子前三寸，眼看着就要抓破那脆弱的脖颈；王杰希背后，一柄骨剑悄无声息地刺向他的背心——

来不及，来不及，根本来不及！

可就在攻击降临的那一瞬间，利爪与骨剑忽如冰入沸水，消失不见，而几乎同时，那些疯狂包围着他们的群魔毫无征兆地消散为一股轻烟，攻击没有了，刺耳的尖啸也没有了，他们四面顿时一空，刚刚那一场苦战好像只是噩梦，梦醒之后，什么都不复存在。

王杰希踉跄了一步，紧绷的神经一下子松弛下来，让他一时恍惚。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下意识地回头寻找着喻文州的身影，就见那人抱琴而立，白衣上血迹斑斑，表情却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平静，轻轻地朝自己笑了一下。

仿佛干涸的河床迎来久违的春雨，王杰希心里一暖，快步朝他走去，一把握住他细瘦的手腕，声音带着疲惫后的沙哑：“还好吗？”

“没那么弱，”喻文州拍拍他的手背，目光掠过他肩头那处伤口，微颤了颤，却没多说什么，转头看向旁边某处，“那个，还没解决呢。”

王杰希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淡红的仙元飘在空中，如一点幽微的烛火，孤零零地在黑暗中燃烧。

王杰希眉目一冷，哼了一声，灭绝星辰在手中一旋，“唰”的一下展开，自下而上一扬，一道弧光就飞快斩了过去，正劈在那仙元的中央。

陶轩整个又是一抖，身上自内而外地迸射出无数红光，仿佛遭到了极大的痛苦，双目圆睁，大张了嘴，发出尖锐而凄厉的惨叫：“啊、啊啊——啊——”

围着他的众人已被这变故惊呆了，唯有叶修凝神看着那红光，似乎猜到了什么。

这种等次的仙元在王杰希面前可以说是毫无抵抗力，光芒顿时就减了一半，摇摇欲坠。王杰希一击方毕，扇子在手心利落地一转，就要再来几下。就在此时，喻文州却突然“咦”了一声，“等等。”

只见那仙元逐渐扩散，在薄薄的光雾中，凝结成一个他们都不算陌生的身影，赫然长得与外边的那个掀起此番风浪的魔尊一模一样，却峨冠博带衣衫整洁，二者气质差若云泥，分明就是当年身在仙门执掌一方的嘉世门主——陶轩。

这个陶轩身形虚幻，看着他们，表情平静，忽然嘴唇开合，似乎说了什么。

虽然没有声音，可他们都看清了他所说的是哪两个字，愣了一下，交换了一个眼神，喻文州目光闪动，最终露出几分悲悯神色，朝王杰希点了点头。

王杰希最后再看了他一眼，果断地扬起了扇子。

陶轩的身体仿佛变成了一个破烂的灯笼，千疮百孔，透出无数光线。他蜷缩起身子，嘶声惨叫，眼底满是痛苦与不甘，“不可能——这不可能——”

没有人理会他。

厚重的黑色云层，突然被破开了一个缺口，金色的阳光慢慢地落了下来，在阳光地笼罩之下，陶轩的身躯从脚底开始分解、消散，他的声音愈发凄厉，“我不信，我不服——啊啊啊——”

他突然瞪大眼睛，猛地前冲，双手成爪，速度竟快如闪电：“都是你，都是你——给我去死——”

“唰”的一声，千机与冰雨同时前出，双剑并举，毫不留情地将扑来的陶轩贯穿！

一切的声音都消失了，陶轩残缺的身体挂在两柄绝世神兵之上，双眼凸出，喉咙不断颤抖，却再也说不出半句话了。

“从当年的嘉世，再到如今，”叶修看着他，神情漠然，看不出任何喜怒，淡淡道：“别再费力了，你死有余辜。”

陶轩的嘴角抽动了一下，似乎想给他一个冷笑，可他的身体已经消散到了肩胛——再眨眼，他身体的最后一点也终于分解消散成为灰烬，什么也没有剩下。

看着眼前的一片空荡，叶修一时竟恍惚起来，嘴唇动了动，似乎想笑一笑，或者是再嘲讽些什么，却半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便在此时，忽听一阵地动山摇的巨响，他们面前自魔谷升起的黑色幕墙没有了陶轩法力支撑，开始瓦解崩塌，纷纷朝地面上坠落，争先恐后地逃回裂谷之中。

阳光破开云层，温柔地照在他们身上，仿佛来自天地的嘉奖，给予他们最高的荣光。

叶修默默地看着这一切土崩瓦解，不知想起了什么，神色间带了几分感慨，轻轻地叹了口气。

而随后，他的手就被另一只温热的手握住，黄少天在他的身侧，给了他一个分外灿烂的笑。

乌黑的云层开始渐渐消散，轻风徐来，让人身心为之一畅。眼前那接天的高墙不断地崩裂，从何处升起，就往何处结束。

黄少天半眯着眼，长出了一口气，问道：“结束了吧？”

“没有……”叶修低下头，看着魔气纷纷落入裂缝，声音低沉，“下面，要合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