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月为觞

番外三：东风吹梦成今古

夜已经深了，花草上渐渐凝聚了些许露珠，在星光下反射着细碎的银光。

屋子里衣服落了满地，响了许久的喘息声渐渐平息下来，淡青色的帐幔也终于不再晃动，星光悠悠地落在上面，照出一层流水一样的温和柔光。

静了片刻，帐子里忽然响起一个慵懒又略带沙哑的声音，像一只餍足的猫儿，又带着几分调笑意味，叹息道：“我算是明白，为什么早上我出门的时候，少天是那副表情了——王杰希，你真是个禽兽啊。”

黑暗中沉默了片刻，又传来一个声音，如果说方才那个是温柔如穿林之风，那么这个就清冷如高天之月：“在我的床上居然还敢提起别的男人，”他顿了顿，尾音扬起：“嗯？”

对方似乎也察觉到了不对，干笑两声，还没有什么别的话呢，就见帐子忽然一抖，随即，帐中就传来一声压抑不住的低哑呻吟。

又过了片刻，有人心满意足地笑了出来，压低了嗓子，悠然道：“一点惩罚，让你长长记性。”

“你真的……”回答的声音里有几分无奈，听着好像已经是砧板上的大肥鱼，放弃反抗任人宰割，只是甩着尾巴力求死个明白：“真的是要渡劫了？就不用……”

——不用清心寡欲闭关修炼吗！

“天道自然，不可强求，”似乎知道他未出口的半句话是什么，答案来得十分理直气壮：“我只是顺从本心而已。”

似乎被这回答的厚颜程度震惊到了，帐子里又静了好一会儿，方才传来动静，这回声音低了不少，像是耳语呢喃一般，温软且带着浓浓的担忧：“第七次天劫啊，当今仙界除了那两位前辈外，别的要么是修行未到，要么就是失败后灰飞烟灭，你、你一定要小心……”

应是在细细品味这番话里的情绪，过了片刻，才有回音响起，褪去了方才的悠然与戏谑，变得沉稳可靠，好像一座横亘千里的山脉，撑起了一方天宇：“放心，相信我，我有分寸，”顿了顿，语气又轻松了起来：“再说了，这不是有你来给我护法了么？”

“哼，你还记得我是来给你护法的啊？”不知想到了什么，帐子里诡异地沉默了片刻，才又有声音响起：“去，给我倒杯水。”

“成，等着。”朦胧的星光里，可见帐中有人影慢慢坐起，才伸手要掀帘子，身后又有声音响起，懒洋洋地拖着调子，毫不客气地提出要求：“不要外边那凉水，要新烧的，热茶。”

伸出的手停了片刻，这人影忽然转头回去看了一眼，随即俯下了身。

也不知做了什么，只听忽然加重的呼吸声响起，隐约还夹杂着一丝丝水声，好一会儿过去，他才半撑起身子，笑了起来：“这是酬劳。”说罢，也不等对方再给出什么回应，将帐子一撩，只见一阵水波样的银光闪过，他人已下了床，被满地乱扔的衣服飘飘荡荡自动往他身上一裹，眨眼功夫便已穿戴整齐。

地上还剩了一堆衣裳，他也懒得去捡，只是回身将已经合上的帐幔又拉了拉，确认里面的半分光景都透不出来，这才往外走去。

整座微草堂都在沉睡。

只有巡夜弟子的灯火在远处一闪一闪，但却无论如何也不会来到此处，打扰这一方清静。

因为这里，是堂主王杰希的居所。

此刻的王杰希一袭家常青衫，推门从屋内走了出来。

夜风习习，草木摇曳，似乎在向他致意。

回身将门轻轻关好，王杰希缓步下了阶梯，不知怎么的，却没有往后厨走，反而信步走到了院中。

星光落到他的身上，他整个人都仿佛在发光，来自九天之上的星辰之力被他自然而然近乎本能地收取，提炼，融入自身。

青衫猎猎，王杰希本就是一身的俊逸出尘、从容沉静之气，又在这一片星辉之中，平添了几分优雅与华贵。

从屋内的软红罗帐中走出，他深吸着混杂草木清香的气息，只觉四肢百骸无一不爽利通透，定睛一看，眼前正盛开着一株高达四五尺、花朵足有巴掌大的兰花，而那精巧雪白的花瓣上，正凝结了一滴露珠，颤巍巍地滑到了花瓣的边缘。

拇指大小的露珠悬在花瓣边缘，随时可能坠落，可它偏偏没有坠下，紧贴着花瓣，不离不弃，仿佛生死相依。

王杰希心中蓦地生出一阵欣然之意，嘴角才刚刚扬起，就见那花瓣上又凝结出一颗极小的露珠儿，顺着被那大滴露珠拉扯得倾斜的花瓣，咕噜噜地朝那大露珠撞去。

“嗒——”

好像孩子发出了第一声响，好像柳树落下了第一片叶，好像乐师扣响了第一根弦，好像天地开辟了第一条缝。

王杰希怔怔地看着它，一颗心仿佛随之静止，一股玄而又玄的气息悄然笼罩了他的全身，看不清楚猜不明白，却好似心有所悟，他猛地退了一步，毫不犹豫地就地盘膝坐下，彻底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之中。

他身上开始发出淡淡的光芒，青蒙蒙的光晕逐渐模糊了他的本相，他感觉自己全身的经络都在这一刻活了过来，每一次的呼吸都在让它们飞快地成长。

头顶渐渐地汇聚起浓黑的云，雪亮的闪电“刺啦”一下破开黑暗，闷雷自天边滚滚而来，惊醒了睡梦中的一切。

微草堂中，无数的门窗开启，察觉到异状的弟子急匆匆地穿戴整齐出门查看，就见一片足有百里方圆的云团笼罩了这片天空，目力所及，竟然再也看不见星月争辉。

——天劫。

所有人脸色都难看起来，却又隐约的透着几分兴奋、崇敬与艳羡，王杰希的几个亲传弟子纵身浮上半空，远远地看向他的院落，还没看个清楚，一道水蓝色的波纹便迎头扫来，直将他们打飞了出去。

不见人影，却有一个淡然的声音响在耳畔：“还看，不要命了么？快走。”

这声音再熟悉不过，属于仙界闻名的谦谦君子、蓝溪阁主喻文州，至于他为什么会在这儿嘛……几人在喻文州随手挥出的一招中好不容易稳住身形，相互交换了几个眼神，一脸的不可说与不可说，最终默默地按下云头去招呼弟子，快速地往远处撤离。

王杰希五感已经锁闭，对外界的一切全无所知，身上的青光越来越盛，而与之相伴的，是他头顶的劫云已经沉沉地压了下来，漏斗状的核心对准了他，里面闷响不断电光闪烁，随时可能击下。

在他身后，房门已经被打开了，喻文州随意地披着件白色外袍，倚门抱臂，一会儿看看他，一会儿又抬头看看天，眉头紧皱，眼底是化不开的担忧。看了半晌，他忽然抬手，一串青紫色的玉珠便飞了出来，在半空中打着旋儿向四周飞去，每一颗都变得有人头大小，结成一片光幕，将这院落围了起来。

刚刚做完这一切，九天之上忽然一道锐响，一道足有丈余粗细的雷光轰然砸下，落在王杰希的头上！

凡人寿命百年，不识天道，而修行便是与天争命，与天争道，待到登入仙门，就更是与天同在，执掌一方——由人而仙，天道岂能如此轻易地准了？故而修行越深，天劫越重，到王杰希这样的法力地位，几乎是眨眼之间，就有二三十道狂雷轰下，哪怕有光幕防御，临近三五里内的房子也支撑不住，通通化为齑粉！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一道宽有一里的雷电呼啸着从天上扑下，可它才走到一半，地面上却有一道青光逆风而上，看似纤细柔弱的青光毫不示弱，赫然与电光迎头相撞！

无形的气浪瞬间炸开，无声无息，却蕴藏着无法想象的庞大能量，只是一个眨眼的功夫，半个微草堂就已化为飞灰！

“啊——”

王杰希忽然睁开了眼。

入眼是一片黑暗，他懵了片刻，才渐渐地回过神来，不由得自嘲一笑——怎的忽然梦见那些陈年旧事了？

身下是柔软舒适的床榻，帐帘低垂，只有极少的一点清冷月光能透进来。他转过头，看见身侧那张恬然安睡的容颜，一颗心软成一汪春水，一片柳叶的飘落也能荡起好大一圈涟漪。借着朦胧月光将他好一番凝视，王杰希忽然伸出手，将他散乱的头发捋到了耳后。

手指在他耳际流连片刻，王杰希舍不得那温玉般的触感，不由得又顺着脸颊滑到他的唇边，轻轻摩挲着，直勾勾地看着那殷红的薄唇，回味着舔舐或啃咬的滋味，不禁又是一阵心猿意马，只想把人闹起来，再战个三百回合。

不过……

他们历经风波，九死一生，终于得来这难得的清闲时光，得以朝夕相守，有些事儿自然就做得过了些，王杰希暗自纠结了片刻，决定还是不要竭泽而渔了。

全然不知自己又在对方嘴边转悠了一圈的喻文州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并没有醒过来，只是鼻子里发出一声蚊子般的哼哼，又朝王杰希的方向靠了靠。

王杰希看得好笑，食指屈起，飞快地在他鼻尖刮了一下，又仿佛做贼似的连忙收回手，将人往怀里圈了圈，心满意足地合上眼，再次陷入了美梦之中。

梦里梦外，过去现在，他们从未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