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

【王喻】沧海渡归舟(2)

答案揭晓啦,是他,是他,传说中的师兄就是他!

————————————————————————

 

第二章  相逢无余字


天光渐渐地亮了,早行的旅人已经开始洗漱,街上也有了售卖早点的小摊,众生芸芸,众生碌碌,没有人知道前一晚发生了什么,也没有人注意到,连续几天笼罩在东边陈员外家宅院上空的那一丝黑气,已经消散无踪。

城北的一间客栈里,青年夸张地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抹了抹眼角的泪花,在被窝里翻滚了几下,伸了个懒腰,这才恋恋不舍地起身穿戴起来。

那是个十分英俊的青年,即使只是身着寻常的蓝色布衫,可从眉到眼,再到那轻薄而锐利的唇角,无一处不显出他的英气。因为刚刚起身,头发有些散乱,他便从桌上的包袱里掏出一把木梳,将发带取下,三下两下便重新梳好,对镜一照,好一个亮堂堂的俏郎君!

他收拾停当,便倒了水壶里的水来,也不计较已是隔夜的凉水,就着它略漱了口,便准备出门。

才一开门,他便看见门口直挺挺地站着一人,吓了一跳,定睛一看那人模样,愣了愣,眨了眨眼,然后果断后退,“砰”的一声,将门重重关上。

关上了门,他似乎还没回过神来,直愣愣地盯着门板,满脸疑惑,暗自嘀咕道:“我是不是出现幻觉了,怎么好像看见……开什么玩笑,他怎么可能在这儿,我就是做梦也不该梦见他吧!完了完了一定是幻觉,昨晚等文州等太晚了没睡够,我要回去再睡一觉……”

他语速飞快,一面嘀咕,一面摇摇晃晃转身往床上走,好像真的是没睡醒要补个觉一般。而就在他刚刚走出不过三两步的时候,门板上,传来了敲门的声音。

他动作一顿,霍然回头,脸色瞬间就沉了下来。

他眼中光芒如有实质的话,那一扇小小的门板早已被烧成灰烬。可门外之人却毫无所觉,仍旧保持着三下一顿、三下一顿的频率,礼数周到地敲着门,克制,却又无比坚持。

青年慢慢站直了身体。

短短的一瞬间里,他整个人的气质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无形的气势从他身上迸发,整个屋子的时空都被他冻结了似的,若有哪个眼力足够的修道者在场,便能看见他身后投射出隐隐的幽蓝剑芒,杀意凛然。

敲门声仍然没有停止,大约不达目的,便绝对不会停止。

青年目光冷冷,仿佛已经透过门板看见了对方脸上的表情,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突然冷哼一声,信手一抬,那房门就“砰”的一下重重打开,露出了门外之人。

门外人手持拂尘,一身墨绿色的陈旧道袍,正是昨夜现身陋巷的道长王杰希。眼下的王杰希容貌未改,可神情间有着几分憔悴,眼底更是带了几缕血丝,似乎一夜未眠,整个人都透出几分颓唐的意味,那些镇定沉稳,尽皆失了。

王杰希见门开了,也不意外,定定地看着屋中青年。两人目光对上,一个愤怒而冷漠,一个却神情复杂,种种情绪变幻几回,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终究半个字也没能说出来,只是略微垂下眼帘,避开了对方太过凌厉的视线,慢慢走了进来。

如墨汁滴入清水缓缓晕开,无形的剑意被另一种力量不动声色地隔绝、压缩,至他身前三尺,便再也不得寸进。

“砰!”又是一声大响,门被狠狠摔上,震得门顶灰尘都落了好大一片。

但没有人在意这个,他们僵持着,就像决战前的两军对垒,谁也没有先出手。

不知过了多久,终究是那青年少些静气,冷哼一声,嘴角咧开一个充满敌意的弧度:“你来做什么?”

王杰希整个人似乎被人抽光了力气,又或许出于某种原因,根本没有底气与他计较什么,只低声道:“我……我游历至此,昨夜听见声响,出去一看,就碰见了……”

“我不关心你怎么来的,那跟我、跟任何人都没关系。”青年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并且狠狠地将某几个字咬得清清楚楚,生怕他听不明白,冷冷道:“我只想知道,你来,做什么?”

王杰希眼底流露出几分痛色,语气里竟隐隐带上了几分恳求的意味:“他……”

“他?谁是他,哪个他,他跟你有什么关系?”

“黄少天,你不要太过分!”王杰希终于忍无可忍,声调高了几分,神色间浮现几分怒意——他也是身居高位登临绝顶之人,有再多的缘故,也容不得人这般的恶意挑衅。

可那被称为“黄少天”的青年显然也不是省油的灯,根本不在意他的脸色,反而露出得意且嘲讽的笑,心头浮上几分报复的快意,道:“我过分吗?我要真是过分,就根本不会跟你说一句话,现在等着你的就是冰雨!”他笑意骤然一收,厉声道:“王杰希,你摸摸自己的良心,究竟谁过分!”

一番话如重锤砸下,王杰希脸色一变,再也提不起半分怒意。那些在漫长时光里反复折磨他的记忆再次浮现在脑海,如同疯长的荆棘,每一根刺都深深地刺进他的心里,扎得千疮百孔,血肉模糊。

黄少天满意地看着他脸色的变化,满意地看着他肩膀垮下,手臂脱力,似乎就连那柄该死的拂尘都握不稳了。隐忍太久的怒火终于找到了宣泄之处,他“哈”的一笑,接道:“哎哟我都忘了,你王杰希是谁啊,堂堂微山神君,你怎么可能做出什么过分之事呢?你所做的一切,不都是为了匡扶正道,为了天、下、苍、生吗?”

痛到了极处反而麻木,王杰希眼神略略恍惚了一下,仿佛没听出他话中的讽意,深吸一口气,将一切多余的情绪都强行地压下,定了定神,重新站直了身体,将拂尘好好地搭在臂弯,直直地看着黄少天,正色道:“好吧,那我就与你聊聊,这天下苍生。”

黄少天发出一声不屑的嗤笑。

王杰希没有理他,从袖中掏出一个小小的青色丝囊,问道:“这是昨夜我在陈家抓到的,是一只刚刚修成的黄鼠狼,跟你有关系吗?”

“有啊,怎么没有,”黄少天一口答应,特别认真地点头,一副好学生回答先生提问的模样,一板一眼道:“天下苍生嘛,唇亡齿寒相互依存,别说黄鼠狼,就算小小蝼蚁,又怎么和我没关系啦?”

他生的年轻,眼睛又圆又亮,说话的时候,还有一颗尖尖的虎牙若隐若现,端的是天真无辜到了极处,不知道的看到他这样子,说什么都得信了。

可王杰希对他的脾性显然清楚得很,本来心里就有判断,这么一问也不过是为了方便后面说话而已,闻言也不多说,将丝囊收回,点头道:“我猜也与你无关。”

黄少天翻了个白眼,这回连一句话都懒得与他说。

“你……”王杰希开口,目光一闪,终究还是将那个“们”自收了回去,若无其事地接道:“在人间多久了?”

黄少天扭头在凳子上坐了,大咧咧地翘起了二郎腿,一面把玩着木梳,一面道:“小爷我贵人多忘事,不记得了。”

王杰希顺着他的动作看过去,见状默然片刻,决定不跟他绕弯子,径自道:“这些年各地妖鬼作祟之事频发,你应该感觉到了。”

黄少天:“哦。”

“我想知道原因。”

“大约是他们吃饱了闲着没事干吧,还能有什么原因?你以为是什么原因?”黄少天似乎困意上来了,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瞥了他一眼,嘴角浮起几分笑意:“——妖王,不是早就死了吗?”

刺客的剑在黑暗里掠过,仿佛得到了什么信号,缠绕在他心脏上的荆棘似乎又收紧了,陈旧的伤口又渗出新鲜的血液。王杰希面色苍白,沉默了片刻,重新开口时,声音竟是沙哑了几分:“我这次下山,不过半年,已经除掉了八只为祸凡人的妖鬼,从狐狸到黄鼠狼,什么都有……黄少天,这不合常理。”

黄少天还是那无所谓的样子,听到自己名字,才勉为其难地赏了对方一个眼神,“所以呢?”

王杰希目光略沉,道:“抓到的都审过了,都说是从前几年开始,就有传言说,他……我是说妖王,妖王精魂未灭,正落在某个凡人身上,若是谁能将其吞噬,就能成为新的妖王。”

黄少天冷笑,眼底骤然卷起风暴,森然道:“他们尽可来试试。”

“黄少天,不管你有多恨我,但我想在这件事上,我们的立场是一致的。”

“可我不需要,没有人需要你假惺惺的帮助——没、有、人。”

“你别太任性了!”王杰希抬高了声调,斥道:“若不查清这幕后黑手,谁也别想有好日子过!”

“好日子?哈,神君莫不是忘了,我等妖类的好日子,在三百年前就已经没了!你以为我们这些年过的是什么日子,嗯?这世道是好是坏,与我何干!”黄少天霍然站起,身下的木凳瞬间裂成碎片!

有碎片迸溅至王杰希身前,他一动不动,却有一道柔和的青色光芒在身前三尺处略略一闪,那些碎片顿时化作齑粉,风一吹就没了踪影。

两股磅礴而均势的力量在屋内针锋相对,他们一个如剑如火,一个如盾如冰,谁也奈何不了谁,同样的,谁也不肯先低头。

便在此时,门口,再次响起了敲击的声音,同时,少年的声音也传入他们耳中:“师兄,你起床了吗?”

如润雨浇灭了火焰,如暖阳融化了坚冰,闻言,两人对视一眼,同时收起了那无形对撞的气势,王杰希略略偏头朝向房门的方向,眼神闪动,黄少天则抬高声音,应了一声:“起了起了,正收拾呢,你等等啊!”

王杰希脸色黑沉,“他叫你师兄?”

黄少天冲他抛去一个挑衅的眼神,同时包括了“明知故问”、“有意见吗”、“羡慕是吧”和“不服来打”这四种含义。

王杰希默默捏紧了自己的拂尘:“……”

黄少天满意地欣赏着他的表情,冲他做了个“请”的姿势,微笑道:“你可以走了,王道长。”不等对方回答,他已朝门口走去,擦身而过的瞬间,他再次开口,这一次,语气里却没有了丝毫戏谑的意味,只有不加掩饰的凌厉与冷漠:“我不想再见到你,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往前数个三五百年,类似的话王杰希从他嘴里听到过不下八百次,从没当真过,这次自然更不会。他轻轻哼了一声,略略抬了抬下巴,眉眼间显出几分桀骜,算是回应。

黄少天没有侧头看他,径自走向门口,打开了房门。

门外站着灵秀的少年,温和沉静,正是喻文州。

喻文州见了黄少天,才叫了声“师兄”,就看见屋内的客人,定睛一看,不由得“咦”了一声,“王道长?”

黄少天侧身让喻文州进屋,俨然已是变了个人,笑吟吟的,看起来比喻文州还要活泼,听到他说,一副意外神色,连声问道:“唉唉唉你怎么认得他的?不应该啊,这位王道长可是轻易不出门的,就爱待在他那破草庐里种草配药,懒得要死,你小子在哪儿和他见过?我怎么不知道嗯?是不是瞒着我跑出去干什么坏事了?”

喻文州迈步进屋,再次打量着眼前的道长,昨夜漆黑,只能看个大概,如今白日里一看,只见他身形挺拔,气质清冷,虽然有些风尘之色,但仍是风姿卓然,浑不似凡尘之辈,只是么,他那双眼似乎有些……

少年正打量着,身边的那位师兄却已经叨叨出了一长串,听到对方这么问,他连忙应了一声,道:“小眼子昨晚溜出去了,我去找,就跟王道长碰见了。”

“哦哦哦原来如此,”黄少天装得跟真的似的,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点了点头,笑眯眯道:“我就说嘛,我家文州这么乖,怎么会背着我去干什么坏事呢?我们这十多年都形影不离的,一向都最听我话了,从来没有事情瞒着我,什么都跟我说!哎呀说起来,那小眼子真是太不乖了,果然长着大小眼的没一个好东西,一定要好好教训一顿才行!”

真是欺人太甚……王杰希摩挲着自己的拂尘柄,默默地想,要不然晚点还是跟他打一架吧?

而喻文州明显是早就习惯了自家师兄一开口就是一长串的风格,十分耐心地听他说着,冷不丁听到一句“大小眼”,突然福至心灵,一下子反应过来,这位王道长,可不就是……少年的眼睛微微亮了一下,随即,生怕被人发现似的,连忙移开了目光。

——可唇角却止不住地上扬了几分。

“文州啊我跟你说,这世上啊什么都人都有,你以后可别半夜出门瞎逛,万一遇到个妖魔鬼怪的怎么办,就算没有妖魔鬼怪,万一碰到个漂亮姑娘见了你就走不动道要以身相许怎么办?你说是吧老王……”他说得高兴,顺口一叫,出口才发现好像不太对,面上顿时闪过一丝不自在的神色,咳了一声,脸上的笑意减了几分,方续道:“那什么,我们要出门了。你说的那事我知道了,可要查就自己去查,别指望我帮你!当年那个谁死了,可他那一派根深叶茂,未必就没人剩下。”

王杰希神色一凛,看了他一眼,目光沉沉,似乎在思量这话中含义。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我会查清这些,不惜一切代价,就算是为了……”他没有说下去,再次沉默了片刻,目光忽然一转,看见他搁在桌上的木梳,突然道:“这梳子很眼熟啊。”

黄少天脸色一变,瞬间如同被侵犯了领地的虎豹,周身气息骤然一冷,正要说话,耳边却响起了王杰希的声音:叶修还在沉睡。王杰希嘴巴没动,对他们而言,传音入密并不是什么难事,他紧盯着黄少天的脸色,又不紧不慢地跟了一句:不想去看看他吗?

“一块破烂木头而已,有什么稀奇的。”黄少天脸上浮现讥诮而残忍的神色,嘴里答了一句,却是别开目光,不再与他对视,过了片刻,又传音道:他还没死啊?

你若真想杀他,那一剑,就不会刺偏了。王杰希笑了一声,若无其事地看看那木梳,又看向喻文州,“贴身的东西么,自然是旧的好,文州,你觉得呢?”

以喻文州的修为,听不见他们传音,只当他们谈论那木梳,见王杰希问,正要点头,旁边黄少天已大声喝道:“乱说什么呢,文州也是你叫的?你哪儿来的野道士,别以为跟小爷我认识过几天就能跟文州套近乎了,你给我离他远点!这里不欢迎你,立刻马上现在就给我消失!”

王杰希才不理他,只看着喻文州,好像一刻也不舍得错过,放轻了声音,“我们还会见面的。”

喻文州不明所以,只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黄少天一把将喻文州拉到身后,挡住了他的视线,脸色铁青,怒道:“滚!”

王杰希合了合眼,轻叹一声,身形忽然化作万千青色光点,瞬间消失不见。

屋子里顿时一静,喻文州从黄少天背后转出来,看着王杰希刚刚站立的地方,沉吟片刻,道:“王道长修为很深,远高于我,与师兄你比起如何?”

黄少天冷笑:“呵,手下败将!你师兄我让他一只手都能赢!”

喻文州“哦”了一声,不置可否,若有所思,静了片刻,忽然问道:“你们是好朋友吧?”

黄少天大惊,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几乎要跳了起来,急道:“怎么可能!谁跟那混蛋是朋友!文州你记得,以后若是见到这个人,千万千万千万不要给他好脸色,他说的每一句话都不要信!我们是敌人,知道吗,死敌,有血海深仇的那种!”

喻文州瞄了他一眼,点了点头:“看来的确是好朋友了。”

黄少天:“……”

“是有什么误会吧,真相你心里清楚,就是面子上过不去。”喻文州很自然地得出结论,也懒得看黄少天的脸色,转头看向桌上的木梳,问道:“这梳子又怎么了?”

这家伙怎么还是这么聪明……黄少天无可奈何地想,目光看向那把明显已经很旧了的木梳,走去将它拿在手中,感受着它温暖且顺滑的触感,目光闪动,沉默半晌,方才轻轻叹息一声:“没什么,就是个……老物件罢了。”

“哐”的一声,他将木梳扔回了桌上。

 


评论(25)
热度(267)
  1. 共5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长月为觞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