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

【希言喻语24H/13H】所爱隔山海

老王生日快乐!!!!

有幸参加活动谢谢大佬带我玩!!

上一棒12H@花喵团子   ,下一棒14H@桔梗繁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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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爱隔山海

 

(1)

他梦见高山和大海,山和海的那边,血火覆盖,无数生灵在天地的震怒下哀嚎着消失,所有的祈求与咒骂都被彻底碾碎,没有谁施舍下哪怕一丁点的怜悯,一切都在眨眼间化作尘埃,只余下茫茫天地。

 

(2)

喻文州读书的时候,十分喜欢一句诗,叫做“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文艺青年总是十分敏感的,第一次读到这一句的时候,他就被这句诗中流露的绝望所震撼,在意的人已化为白骨,自己却独留于世,那样的孤寂与绝望,要用怎样的笔触才形容得尽呢?

就像退潮时困在岸上的小鱼。

就像迁徙中折断翅膀的候鸟。

就像下雨后水里倒映的云彩。

——没有方向,没有未来,永远触摸不到。

一如他的梦,一如他的爱。

 

(3)

毕业后的喻文州并没有将文艺延续到底,而是跟发小一起成立了工作室,从此成为一条苦逼的设计狗,没日没夜地赶稿改图,还要应对各种奇葩的甲方。林林总总大事小事堆在一起,小半年下来磨掉三层皮,总算把工作室带上了正轨。

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在他终于解决掉一个案子收到一笔不菲进账之后,对方有感于他出色的技术与良好的人品,给他推荐了一个更大的活路——当然也更麻烦。

对方家大业大市值上亿,机会难得,办妥之后整个工作室都可以放个长假,喻文州暗下决心,一定要拿下。

约定地点居然不在公司,而在一家格调十分高的私房菜馆。拿到时间地点后发小黄少天凑过来,一脸担忧:“文州啊这位老板几个意思啊这架势不像是要谈生意啊该不会是个油腻猥琐男想要泡你吧?”

喻文州:“呵呵,谁泡谁还不一定呢。”

 

(4)

约定的时间是六点,喻文州在五点四十五的时候出现在私房菜馆的门口,报了名字,就被服务员引到预订好的位置坐了。文静的小姐姐替他倒好茶,一句话也不多说,静静地退了出去。

喻文州打量着这家饭馆。装修风格偏中式,灯光算不上亮,木制的门板隔出一个一个的隔间,门上悬挂着一盏形色各异的灯笼,有客时便会点亮。最特殊的地方在于,室内的天花板和地板都被画成了墨蓝天幕的模样,绘制着繁星点点,还零散点缀着小银灯。如此一来,再和每个隔间门口的灯笼相互一番映照,便营造出一种仿佛置身银河、被万千星辰环绕的梦幻感觉,真当是妙不可言。

“约会圣地啊……”喻文州透过隔间的小窗看着那点点“星辰”,不由得低声咕哝了一句,心里忐忑起来,“真不像是谈生意的地儿,不会被少天那乌鸦嘴说中了吧……”

没等他忐忑多久,他就看见之前给他引路的那个服务生再次出现,身后跟着一个男人,西装笔挺,宽肩窄腰大长腿,一身的商务精英范儿,正朝自己的方向走来。

喻文州暗自一挑眉,将对方细看了一番,只见他身材颀长,步伐稳定,价值不菲的西装外套脱下来搭在臂弯上,露出整洁的马甲和白色衬衫,整个人看起来分外的清爽利落。

就这么匆匆打量的几秒钟时间里,他们果然已经走到这座隔间门口,喻文州连忙站了起来,听到服务员恭谨地道了声“王总,就是这里”,随后门被推开,人已走了进来。

喻文州终于看清了他的模样,与想象的差不多,他俊朗而严肃,由内而外地散发着久居上位不怒而威的气场,高贵如古希腊的神殿雕塑,让人哪怕只是远观一眼,都忍不住想要顶礼膜拜,不敢有丝毫冒犯。再仔细看看,喻文州有些惊讶的发现他的双眼竟然有些微的异样,可这小小瑕疵却丝毫没有影响整体风姿,仍旧带着浑然天成的魅力,就连不常见的墨绿色西服套装都与他意外的合适,兼具蓬勃的生命力与板正的庄严感。

粗粗一眼看过,喻文州已经大概知道了对方的大概性格,暗暗定了定神,目光微微垂下,首先上前一步,伸出了手,“王总您好,我是蓝雨工作室,喻文州。”

却没有等来回应。

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无限地拉长了,喻文州有些疑惑地抬头,就看见对方正呆呆地看着自己——神色间竟是他无法形容的模样,好像夹杂了世间无数情感,却又好像只有茫茫一片。

仿佛感觉到探寻的目光,对方忽然回神,之前的神色通通敛去快得几乎让喻文州以为那是错觉。随后,那俊朗的脸上恢复了应有的淡然神色,只是轻轻点了点头,伸出手与他交握:“你好,微草,王杰希。”

对方的手温暖而干燥,握手的方位与力度都无可挑剔。握手的瞬间,喻文州的目光顺势扫过他全身,与想象中一样,王杰希全身上下——从发型到手表再到皮鞋——无一处不妥当,倘若对方不是自己未来的甲方,这会儿又是下班后的饭点,喻文州简直都要怀疑这位总裁是特意精心打扮,来跟人相亲的了。

初初的见礼过后,王杰希收回了手,语气淡然:“请坐吧。”

依言坐下,喻文州腹内斟酌词句,笑着开了口:“久闻王总年轻有为,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蓝雨能与微草合作,是我们的荣幸。”

王杰希保持着总裁应有的淡漠和矜持,没有立刻回答,而是静静地看了他片刻,眼底似乎有什么东西从深深处泛起,终于开了尊口:“你是觉得我……还不错?”

喻文州的笑容不改,虽然对这样的回应有点意外,但仍是顺着他往下说,点了点头,轻笑道:“王总这样的社会精英,岂止是不错。”

好像猫咪被顺了毛,王杰希半眯起眼睛,嘴角不自觉地略微扬起,却又很快敛去,恢复了淡然模样,清咳了一声,目光微微移开,说起了公事,道:“蓝雨的资料我看过了,虽然都是新人,但作品质量都很高,和微草这次的设计主题也比较贴合。”

喻文州适时表决心:“如果能够达成此次合作,蓝雨必将全力以赴。”

 

(5)

聪明人谈话办事的效率奇高,二十分钟后,他们已经敲定了此次合作的绝大部分细节,末了,王杰希一锤定音,明天派人来蓝雨送合同,没问题就可以签约了。

喻文州自然没有异议,谈完公事后,王杰希按响了桌边的呼叫铃,吩咐上菜。

菜很快上齐,喻文州定睛一看,口味清淡,竟然都是南方菜式,尤其还有他最喜欢的白斩鸡。

王杰希在对面十分淡定地解释:“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我按我的口味点的,你觉得不合适可以再点。”

“不用,已经非常好了,都是我老家的风味呢,很正宗!”喻文州笑眯眯的,与方才那些公式化的笑容不同,此刻的喻文州眼神明亮,满脸都写着开心,“我们的口味很相似啊,王总。”

王杰希不知为何竟然呆了一下,随后有些敷衍地“嗯”了一声,“那就多吃点。”

这家私房菜馆的口味极佳,王杰希一直有些谨慎地看着他的神色,见他眉宇间满是不自觉地流露出的欢喜,心里似乎暗暗松了口气,神色也放松了些,一面随意地往自己碗里夹菜,一面问道:“味道还好?”

再如何喜欢,喻文州的吃相也优雅礼貌得无可挑剔,听到他问,便停下了筷子,用纸巾将嘴唇略微一擦,点了点头,笑道:“王总的眼光可不会有错,真的很好。”

“咳,主要是……我今天下午正好在这儿附近有事,就定的这家。”王杰希解释了两句,好像一切都是偶然,目光在几样菜色间游离了片刻,又道:“这地方,你一会儿回家方便吗?”

“方便,我和朋友合租的房子也在这个方向,公交三站路。”喻文州轻笑:“谢谢王总关心了。”

“嗯,那就好,本来还想着,反正今晚我也没事,如果太远的话就送你一趟。”王杰希语气淡定,顿了顿,又问道:“不打算自己买房?”

“哪里买得起啊?”喻文州露出一个十分夸张的哭脸表情,摇了摇头,笑道:“过几年再说吧!”

“嗯……”王杰希随意地拨弄着碗里的鸡肉,仿佛很不经意地问道:“如果,嗯我是说如果,不考虑家人还有价格,单凭自己喜好的话,你准备买个什么样的房子?”

喻文州愣了一下,没料到他会突然提起这个问题,将嘴里的白斩鸡嚼碎了咽下去,撑着下巴考虑片刻,道:“我的话,也不贪心,有个高层的复式吧,两层三层都可以,一百五十平以内,不然太大了不好收拾。地点……就在南湖公园附近吧,那边新开了个什么盘来着,世纪嘉园?风景好,交通也方便。”

王杰希点了点头,看起来好像找到了知音似的,十分真诚地赞美了一句:“喻总好眼光。”

“……”只是个白日梦或者说奋斗目标而已,怎么被他一说就好像已经喜提房产走向人生巅峰了呢?这话真是不好接,饶是机灵百变如喻文州,也不由得呆了片刻,王杰希似乎也发现了不对,连忙补救:“我也在那边买了房子。”

喻文州:“……”

——行行行知道了下一个!

喻文州默默腹诽这群万恶的资本家,随即打了个哈哈,顺势举起杯,“那就祝我有一天能成功成为王总的邻居吧,这还要靠王总你多多照顾了!希望我们能合作愉快!”

王杰希见状,觉得自己的救场十分完美,不由得也高兴起来:“嗯,对,合作愉快!”

喻文州观察着他的神色,发现对方并没有刻意炫了一把富后的得意,反而真诚得紧,难道真的是无心失言?不知为何,他居然丝毫不觉得反感,反而看得有趣,心中对这位微草总裁的兴趣愈发大了,明明是个不苟言笑的模样,却偶尔露出几分不符合身份的神色。喻文州回忆了一下,发现每次都是得到夸赞的时候,却又不是寻常人的骄矜自得,反而带着几分隐约的慌张躲闪甚至不好意思,就像个孩子似的,真是分外的……可爱呢。

 

(6)

一席宾主尽欢,待到结束时已是华灯初上。

二人交换联系方式的时候,喻文州瞥见王杰希的桌面看着像是一个灯笼的照片,竟然跟这里隔间门口挂着的有几分相似,颇有古意,不由得暗暗奇怪,他本以为像王杰希这样的商业精英,应该喜欢些高科技有质感的东西,再不然就是蓝天白云或衣香鬓影,没想到居然还喜欢这类古香古色的。这无意中的一瞥,倒让王杰希在他心中的印象分又高了些。

他们走出餐厅,于车水马龙中告别,王杰希站在门口,目送着他的身影消失在人潮之中,伫立良久,方才慢慢地转身离去,顺便掏出了手机。

王杰希:我见到他了。

败家子:你好棒棒哦。

败家子:打扮了一个下午跟个孔雀似的招摇,怎么样有没有给人留下个好印象啊?

王杰希:应该还不错吧……看他吃得挺开心的。

败家子:大佬,要不要我提醒你一下,这间菜馆就是你特意按照他的口味开的?连大厨都是从他老家找的好吗!

败家子:【白眼.jpg】

王杰希:哦,忘了。

王杰希:他还和以前一样,哪怕是第一次见……对谁都那么温柔那么好。

败家子:呵呵哒,您老人家从他出生守到现在,还为他专业对口量身打造了这个微草公司,感情是今儿才知道他脾气啊?这乱吃飞醋的臭脾气什么时候能改改?

败家子:【一脚踢翻这碗狗粮.jpg】

王杰希:我乐意,你管得着吗?

败家子:你当老子乐意管你啊?啊?我乐意啊?当年是谁哭着喊着求老子救他的?眼看着他这一世魂魄集齐了用不上老子了就想卸磨杀驴过河拆桥啊!你还是人不是!

王杰希:不是。

王杰希:明天给我买套房子,在南湖世纪嘉园,要高层的,复式,一百五十平以内。

败家子:我靠?你已经厌倦养成系要直接走包养出真爱的路线了吗!

王杰希:……平时少跟着柳非看起点文。

败家子:傻了吧,这是晋江的。

一时语塞,王杰希再也不搭理这神经病,果断切换了对话框:马上把和蓝雨的合同做好,明天九点给他送过去。

半分钟后得到回复。

柳非:QAQ

柳非撤回了一条消息。

柳非:好的。

王杰希觉得自己从那个句号里看出了五六种心情,但他一个也不想分析。此时的他信步而行,已经走到了滨海步道上,咸湿的风从没有尽头的海上吹来,沙滩上结伴走着零零散散的情侣或家人,唯有他孤身一人。

他却早已习惯。

 

(7)

他走在一条幽深黑暗的隧洞里。

这隧洞也不知有多少年无人踏足了,地面早已满是尘土,洞壁上也有七七八八的裂痕,看起来如同恶兽悄然睁开的眼眸,冷冷地注视着这位不速之客。

四下寂静无声,唯有他自己的脚步声在隧洞中反复回荡。手里有一盏暗黄的灯,火焰静静地燃烧着,灯光将他的身影投在洞壁之上,随着他的脚步扭曲成一道诡异的黑影,正一步一步地走向未知的黑暗深处。

黑暗中隐约传来低沉的声响,好像是谁在喘息,空气里开始弥漫开淡淡的血腥味,他没有停步,提着一盏孤灯,坚定地朝那最深的黑暗中走去。

如一场盛大而决然的献祭。

 

(8)

喻文州猛然睁开了眼睛。

他的心跳有些急促,怔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恢复过来。良久,他坐起身子,摸索着打开床头灯,又从柜子的下层抽屉里,拿出了一个厚厚的本子。

喻文州从小时候起就常常做梦,梦见大片大片的原始森林,梦见广袤无边的海洋,也梦见熊熊燃烧的烈焰……他总是会在忘却之前将梦中场景画出来,这也是他后来选择美术相关专业的原因之一。随着年纪渐长,他开始渐渐地梦见些具体的人或物,日久天长,这本专门用来记梦的涂鸦本里,内容也越来越丰富了。

他定了定神,翻开新的一页,铅笔在纸上划动,沙沙的声响回荡在寂静的房间里,没一会儿,纸上就被勾勒出一个山洞和一个模糊的背影。

喻文州的笔上功夫深厚,虽是信笔涂鸦,可这线条之间也将这山洞的压抑与那人的神秘展现了出来。他停下了笔,看着自己信步涂出的图画,想了想,总觉得还差点什么——对了,人影对面、山洞深处,还应该有点东西,应该是什么呢?

他无意识地晃动着铅笔,似乎在冥思苦想,又似乎已经完全放空,待他回过神来的时候,画中人影对面已经出现了一个东西,那是——喻文州瞳孔猛地收缩,好像心脏突然被人用力攥住,那是——

一只巨大的眼睛,正冷冷地看着自己。

 

(9)

微草不愧是大公司,第二天一早,工作室刚刚上班,就有人送来了拟定妥当、已经签好字盖好章的合同文书,喻文州看过后自然没有异议,双方合作正式达成。

接下来便是没日没夜的出图改图做设计,一个月后成功交差,在等待甲方意见的、不用再加班的那个美好夜晚,一群年轻人呼呼喝喝地选择了最佳的解压方式——上街,撸串!

喻文州从来不会拒绝集体活动,哪怕他现在只想回家睡觉。

于是一阵胡吃海塞喝酒划拳,喻文州只觉得长期紧绷的神经一跳一跳地疼,不由得暂时退场,只说透气,逃一般地离开了那喧闹的大排档。

这个点儿,年轻人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喻文州漫无目的地走着,心里不禁自嘲起来——明明才毕业不到一年啊,怎么就跟个小老头似的了呢?

一念及此,他忽然又想起一个月前见过的那位微草总裁来,明明比自己也就大个一两岁,作风却严谨得像个五六十岁的老干部,真是难以想象他闹起来的样子啊……

“喻总?”

一声呼唤拉回了他越跑越远的思路,喻文州抬头一看,不由得一愣,此刻站在他面前的,不就是刚刚还在暗地编排的王杰希么?

此刻的王杰希身着便装,上身衬衣下身休闲裤,少了庄重严肃的精英感,但那股沉稳可靠的气度仍在,周围的万千灯火在他眼底闪烁,他的眼底却只装得下一个人:“你怎么在这儿?”

喻文州吓了一跳,忙道:“王总?我们工作室在附近聚餐呢,您这是……”

“我只是随便走走,好巧,”王杰希似乎笑了一下,忽然又皱了皱眉,猛地凑近了些,仔细看了看他的脸色,眉头皱得更紧,沉声道:“你脸色很不好。”

“啊?”喻文州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摸了摸脸,“还好吧……可能就是这段时间太忙了。”

王杰希顿时皱眉,追问道:“是为了微草的设计?来不及可以晚点交,怎么能把自己累成这样?”

他语气竟带了几分严厉,喻文州不知为何一阵心虚,面上却还是露出了公式化的笑容来,摇头道:“没关系的,既然约定了时间那当然就要按时完成了,这是基本的商业规则嘛;再说,微草那么大个公司能够信任我们,我们当然得做到最好,累点就累点呗。”

王杰希面色阴沉,似乎被激怒了,忍不住抬高了声调,“为这个为那个,你怎么不为自己想想?你总是——”好像突然被什么扼住了喉咙,他顿了顿,声音总算低了下来,可仍旧没有什么好声气:“总这么为别人考虑的吗!”

“多为别人考虑一点,不是应该的吗?”喻文州有些摸不清这位总裁的脾气了,照理说,自己辛辛苦苦熬夜,他作为甲方不是该顺水推舟赞美几句的吗,怎么反而责怪起自己不爱惜身体来了?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喻文州只好接着笑,“有劳王总关心了,也没有那么累,睡一觉就好了。”

这笑容落在王杰希眼里,只觉得钻心一般的疼,那些久远的、不堪回首的记忆突兀地浮现,他暗暗握紧了拳头,强行压抑着自己将要喷薄而出的怒气,冷冷地扔出一句:“随你!”

喻文州丝毫不觉得冷场,仍旧笑道:“谢谢王总了,今天交来的设计您还满意吗?需要……”话音未落,他兜里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他朝王杰希露出一个抱歉的笑容,“不好意思,王总稍等。”说罢略微朝旁边走了两步,接起了电话,“喂,少天……”

王杰希脸色顿时黑如锅底。

黄少天的话匣子一打开就不知道什么时候合上,喻文州心里挂着身边的微草总裁,快准狠地找到重点两三句回应了,挂掉电话转头看去,“王总,我们——”

街道上空空荡荡,王杰希竟然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

 

(10)

“哟呵,怎么就回来了?”不远处的停车场里,停着一台骚包至极的亮红色卡宴。看着王杰希携着一身近乎实质的戾气走回来,驾驶室里的男人探出半个脑袋,轻佻地吹了声口哨,“被小情人咬了?”

王杰希坐回副驾,重重地将车门合上,沉着脸不吭声,连眼角余光都懒得赏给对方一个。可对方偏偏就要招惹他,嘻嘻哈哈地往他心口撒盐,“怎么了让我猜猜——哦哦哦对了,今儿是他和他的青梅竹马出去撸串,你嫌碍眼了是不?”

王杰希脸色更黑了。

“哈哈哈你要我说你什么好,你可是亲眼看着他们俩从穿开裆裤一直玩到现在,还没习惯呢?这俩要是会有什么早就有了,还能等到今天啊,又跟这儿胡乱吃什么陈年老醋……”

王杰希终于瞥了他一眼,根本不想回答这种没营养的问题,只是问道:“有什么适合他这个年纪的补品?给我买点。”

“我靠?你对人家做什么了?”对方吓了一跳,看起来随时都能被自己的口水噎死:“都虚到要补品的程度了你丫有这么饥渴吗!”

王杰希转过头,大小眼正正地盯着对方:“方士谦。”

“……”鸡皮疙瘩争先恐后地冒出来,全身大牌恨不得把“有钱”俩字写脑门上的男人下意识地往后面缩了缩,然后意识到这种行为有失身份,便又挺了挺胸,梗着脖子不肯示弱:“干嘛?好好说话别叫名字!”

“明天下班之前我要看到那些东西,否则,后果自负。”王杰希懒得跟他废话,直接高冷地扔下最后通牒,随后十分规矩地拉上了安全带:“现在,开车。”

方士谦盯着这个神情自若将自己当牛马使唤的家伙,看起来随时都想扑过去将他掐死,但最终,千言万语只化成了一句话:“……混蛋!”

 

(11)

再次从梦中醒来的时候,喻文州有些呆滞。

他低下头,静静地看着自己的手,仿佛还能感觉到手底下那冰冷而坚硬的鳞片,感觉到触碰的那一瞬间带给他的莫名心安。

——可,那是什么东西?

喻文州再次翻开了画本,眉头微微皱起,嘴唇抿着,全神贯注,下笔如飞,几乎只是眨眼,那个背影再次出现——他一手提灯,一手向上伸出,似乎在温柔地抚摸着什么,可另一边却只有重重云雾,什么也看不见。

喻文州停下笔,紧紧盯着那片云雾,不知为何他总觉得一阵焦躁,几乎想要钻进画里揪着那人,追问对面究竟是个什么。

这种从未有过的心境让他倍感陌生,好半晌,他猛地将笔和本子往边上一扔,自暴自弃一般地重重躺回床上,用力地扑腾了几下,不动了。

 

(12)

喻文州万万没有想到,和王杰希的第三次见面来得如此之快。

自上次他不告而别之后,喻文州忐忑了两天,生怕不慎冒犯了这位大财主,结果两天之后微草传来消息,说老板对蓝雨的设计成果非常满意,不用再改。工作室欢腾一片,毕竟这么省事的甲方真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怎么能不让他们感动?感动了还没十分钟,电话再次响起,说尾款已经转账过来请他们查收,另外询问喻文州是否方便,王总想约他见一面。

黄少天:“哦哦哦哦什么节奏这家伙果然是想泡你吧?”

喻文州:“……”

金主召唤哪能不去,黄少天带领着工作室的小伙子们将喻文州连劝带推恭送出门,嘱咐他回家收拾收拾打扮打扮准时赴约,气得喻文州一脚踹在他屁股上,直骂他就这么卖队友良心不会痛吗?

黄少天:不但不会痛,反而美滋滋。

于是当天下午两点,喻文州坐在微草附近的某间高格调的咖啡吧里,看着对面的王杰希神色从容地递来另外一份合作项目的资料,面上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惊喜,同时内心将黄少天翻来覆去骂了八百遍。

王杰希穿着西装,一脸公事公办正经严肃:“上次的合作非常愉快,所以,微草很乐意与你们建立长期稳定的合作关系。”

喻文州当然毫无异议,两人谈了一会儿细节,对双方的专业素质与良好修养都非常满意,各项内容都一拍即合。随后喻文州将资料收好,已经开始给结束语打腹稿了,忽然听见王杰希问了一句:“公事差不多就是这样,那么,喻总,冒昧问一句……”

喻文州心里咯噔一下。

王杰希似乎有些小紧张,目光左右游离了一阵,始终不敢正视他的双眼,神情纠结,声音也小了几个调:“你……接不接私活?”

喻文州愣了。

拜黄少天所赐,刚刚喻文州心里竟然不由自主地升起了一丝隐秘的欢喜与期待。但是,王杰希这话一出口,那朵还未燃起的小火苗,就“噗”的一下熄灭了。

压下心中隐隐的失落,一愣之后,喻文州歪了歪头,问道:“工作室才起步不久,倒也没什么严格的规矩,只是……王总想要我做什么?”

王杰希看着他的模样,一些隐藏了太久太久的话语几乎就要脱口而出,但是、但是……

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轻柔地落在他的侧脸上,替他镶上一层淡金色的光。他眉目温柔,眼神明亮,唇角轻扬,如一块最璀璨纯净的琉璃,谁能忍心让他染上一丝一毫的灰尘?

“就是,上次提起,南湖那边的房子……”所有的风暴都被掩藏在了内心深处,表面上风平浪静的王杰希看着他的眼睛,微微笑了一下,带着几分胸有成竹的意味:“喻总对家装设计应该也有所涉猎吧,方便接下这套装修吗?”

 

(13)

一小时后,喻文州参观完王杰希位于南湖公园旁世纪嘉园顶楼的复式房后,真心实意地感叹:“真是好房子啊……”

王杰希在旁边谦虚:“还好,挺早就买了,前几天才交的房,想起来你曾经说过你理想的房子跟这差不多,所以想请你来帮忙装修。”

喻文州有些哀怨地看了他一眼。

无形炫富最为致命,这套房子视野开阔,客厅和主卧可以将偌大的公园湖景收入眼底,采光通风无一不好,两厅四室大阳台,简直完美,喻文州上下转了一圈,觉得自己每一步都踩在人民币上,都要舍不得离开了。

心里哀叹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有一套自己的房子,他面上却很快整理好了表情,点了点头,“做倒是能做的,只是我毕竟不是这个专业的,有些陌生,而且微草才给了个新单子,这边……恐怕会比较慢。”

“没关系,慢工出细活嘛。”王杰希点头,十分理解的模样,忽然又干咳了一声,道:“上次我看你脸色不太好,恐怕是累得紧了,我车里有一些保健品,都是别人送的,你待会儿拿些回去吃着,保重身体嘛。”不等喻文州拒绝,他已经续道:“不用客气,你是在帮我忙,就当是一些工作补贴吧。”

喻文州当然是想拒绝,但一看王杰希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沉吟片刻,最终还是点了点头,露出一丝笑容来:“那就多谢王总了。”

王杰希明显高兴了些,想了想,又看似随意地一挥手,道:“对了,这个装修不用考虑费用,只要好看,而且能住得舒服就行。”顿了顿,又连忙补了一句:“当然,喻总的佣金也绝对不会少,尽管开口就是。”

“……按市场价就可以了,”喻文州沉默了一会儿,抬了抬有些僵硬的嘴角:“那,王总想要什么风格的呢?”

王杰希一脸诚恳,虚心求教:“我也不知道什么风格好,喻总有什么建议?”

“我个人比较喜欢北欧风,这种复式也挺合适的。”

王杰希继续一脸诚恳,虚心求教:“北欧风是?”

喻文州思考三秒钟,给出个十分便于理解的答案:“嗯,宜家那种。”

王杰希恍然大悟,并且从善如流:“原来是那种啊,挺好的,我也很喜欢,那就用那个风格吧!装修这些问题我也不太懂,就多麻烦你了。”

接下来的半个多小时里,喻文州提出建议,王杰希追问两句,喻文州解答疑问,王杰希点头答应,如此模式来回将房子又走了一圈,基本方案就已敲定。

喻文州似乎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爽快的甲方,脑海里将方案回忆一遍,发现几乎全然是按照自己的喜好来的,也不知究竟是谁的房子……不过这话他当然不会说出来,颇为惬意地靠在阳台的栏杆上,长舒了一口气。

此时已是金乌斜坠,落霞满天,喻文州极目远眺,只见下方的水面似金鳞跳跃,眼前的云海如金龙腾飞,远方的城市中心也披上一层金色的薄纱,上下一色,不由得一声感叹:“真美啊……”

王杰希在他两步之外,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眼中深藏着的,竟是从未表露人前的眷恋与痴狂。此刻的喻文州,斜倚栏杆,身披霞光,仿佛独立云海之巅,圣洁高贵如降世的神祇,带来绝望中的最后救赎。

“你说,”喻文州没有注意到他的眼神,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翻涌的云海,脑海里却想起了那幅未完成的画,不由得喃喃出声:“这云里……有什么呢?”

王杰希深深吸了口气,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看向层层云海,不知想到了什么,微微眯起了眼,眼底掠过了一丝精光。

“龙。”

 

(14)

接下来的大半年里,喻文州忙得脚不沾地,一边做着工作室的单子,一边替王杰希装修。

天知道堂堂微草总裁为什么这么有空,每当喻文州咨询他意见的时候,他都会参与讨论甚至主动地提出和喻文州一起去逛家装商场。于是几个月里,他们俩一起跑遍了城市东西南北各大家具城,每一样都精挑细选,一点点地将家充实起来。

而他们俩也从纯粹的工作关系,进步到颇为亲密的朋友了。

给王杰希做私活的事情喻文州没有瞒着工作室,对此,黄少天的评价是:“哎哟我去这个王杰希绝对是想泡你吧!不对,他已经在泡你了!啧啧啧看看看看,你们一起装修房子一起购买家具完事之后就可以直接一起回家住了!真是万恶的土豪资本家——噫噫噫等等,靠,追人的段数这么高这得是在多少人身上练过啊!难不成是个花心大菠萝文州你可别上当!”

“是花心大萝卜……不,他才不是萝卜……”喻文州被他吵得头晕,忍不住按了按太阳穴,从抽屉里摸出一盒西洋参含片,正要打开吃一颗养养精神,突然意识到,这个东西,还是王杰希上次给他的。

再抬头看向办公桌上,嗯,那盆长得最好的小仙人掌是王杰希送的,说是微草批发人手一盆但他已经有了桌上放不下;手里的钢笔是王杰希送的,说是去了趟德国买的小礼物;就连桌上的水杯都是王杰希送的,因为有一次他们一起出去的时候,喻文州一时不慎,将自己的那个摔坏了……

后知后觉的喻文州意识到,原来他在自己的生活里,已经留下这么多痕迹了么?

而且,关键是……好像,也根本不想拒绝啊……

 

(15)

房子已经装修好了,购买的家具也纷纷到位,到了放置活性炭通风透气的最后阶段,王杰希却不那么高兴,他冥思苦想在这之后要再找个什么理由跟喻文州保持联系,要不……再买个大点的房子?

方士谦得知他的想法之后一脚踹过去,痛心疾首地骂:“你丫还好意思说我是败家子?”

王杰希轻飘飘地一闪,当然没被踢中,满脸高冷地看着这位最佳损友,“那你说,怎么办?”

“直接表白可以吗!”方士谦要被他气死,恨铁不成钢地指着他脑门咆哮:“你等了他三千年!三千年不是三千天!当年回去后就闭关苦修,也不知道把哪根筋修坏了,出来后就一直跟着他轮回,如今好不容易他魂魄已齐不必再受早夭之苦了你还要等什么?现在你俩已经认识大半年了,你送我这个我送你那个没事吃个饭逛个街腻腻歪歪这么久就差个窗户纸了,还弯弯绕个屁啊!”

王杰希抿了抿唇,微微皱眉,仍是犹豫不决:“我怕……我怕吓着他……”

“这有什么可吓着的,不就谈个恋爱吗?”

“别说他现在什么都忘了,就算还记得,那在他的记忆里,我也只是他一时心软救下来的小宠物而已……”王杰希莫名的有些忸怩,似乎这话颇有些难以启齿,“我要怎么说,救命之恩,以身相许?”

“……”认识了不知几个千年的方士谦瞪大眼睛看着面前的王杰希,神色比见了鬼还要惊悚,深深地倒吸一口凉气,眼底神色变幻好几回,终于忍不住大吼起来:“我靠?我以为你们俩当年就好上了!”

“当年我还小,懂得什么?”王杰希略微垂下眼帘,声音轻轻的,似乎害怕惊扰了什么,喃喃道:“他……就更不会有什么了。”

好像有什么沉重而不可言说的东西蔓延开来,方士谦也不禁放低了声音,讷讷道:“那、那你这又是……”

“现在想明白了啊,我离不开他。”王杰希理所当然地回答,没有任何犹疑。随即他抬头看向方士谦,问道:“所以,接下来要怎么做?上回听公司几个小姑娘嘀咕什么霸道总裁……”

“停停停!”方士谦连忙打断,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别听她们胡编,都没脑子的,对付你那位得循序渐进,ok?”他像个苦口婆心的班主任,手把手地教:“你看啊,房子已经装好了,那作为老板你是不是要验收?作为负责的他是不是得一起?你呢挑个下班的点儿,先一起在外边吃饭,趁机让他看见你的手机锁屏,”方士谦挤挤眼睛,“懂?”

王杰希默然片刻,点了点头。

他的手机锁屏是新换的,画面正中是一个彩绘的陶盘。

那是一个月前,他们一起去家装城的时候,刚好碰上那边搞活动,主办方提供工具,自由绘制属于自己的陶盘。喻文州见猎心喜,忍不住上去画了一个,然后将它送给了王杰希。

上面绘制的是夜晚的星空与海洋,像极了他们初见时的场景。泼洒的蓝色与随意分布的星辰组合成宁静的天幕,下方蓝色略深,倒映着上方的星光,同时,更深处勾勒出一个模糊的影子,那似乎是一条孤独的鲸鱼,隐没在无人看见的深处。

在王杰希眼里,没有什么比这个更加珍贵了。他小心翼翼地带它回家,挑选了一个最好的位置将它摆好,然后找光线找角度,花费了大半个小时才照得一张满意的照片,果断地设为了手机锁屏。

方士谦很显然也是知道这一出的,所以才提出这个办法,见王杰希点头,露出一丝孺子可教的老父亲神色,嘿嘿笑着搭上王杰希的肩膀,接道:“吃完就可以一起回家了,那时候怎么也八点了吧?你那房子夜景又好,到时候天时地利人和,直接表白一举拿下,”他眉飞色舞地打了个响指:“完美!”

王杰希看着他运筹帷幄胸有成竹的模样,在怀疑和信任之间犹豫挣扎了好几回,最终点了点头。

然后一把拍开了他搭在自己肩上的手。

 

(16)

方士谦的完美计划执行得非常顺利,王杰希精挑细选了一个天气晴好一定会有星有月的日子,在一系列的铺垫之后,于晚上八点二十分,和喻文州一起回到了他们一起装修的那间房子。

——如果一切顺利,它大概很快就能改名为“家”。

 

(17)

喻文州再次踏入了这套房子。

它已经成为了他梦想中的家的样子,一点一滴都是他精心设计,就是闭着眼睛也能知道每一个角落放置了什么东西。但是……喻文州知道,这恐怕是他最后一次踏入这间房了,钥匙在口袋里揣着,很快就要交还给主人,他们之间,就再也没有什么关系了吧……

心中有些隐隐的失落,可却仍有一簇微小的火苗执著地不肯熄灭,随着房间灯光的亮起,喻文州看着身前王杰希挺拔的背影,再次想起了刚刚吃饭时那不经意的一瞥。

似乎所有跟艺术沾边的人都有着超强的记忆力,喻文州百分之两百地确定,王杰希手机锁屏上那幅照片拍摄的,就是自己送给他的那个手绘陶盘。

——这能说明什么?

这似乎能证明某件事情,又似乎什么也代表不了。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喻文州要被自己纠结死了,心不在焉地跟在王杰希身后检查装修,没一会儿就转完了一楼,上楼的时候王杰希说要去试试天然气,就让他独自先上去了。

喻文州不疑有他,熟门熟路上楼开灯进屋细细查验,最后走到主卧,第一眼看去还没有发现不对,再仔细一看,便发现了异常。

床头的墙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特制的三角支架,一个他从未见过的东西,就悬挂在上面。

那是一盏古老的灯,通体木制,纤细的手柄被稳稳地放置在支架上,灰色的麻绳连接着灯盏,悬挂在下方,早已没有了光亮。这盏灯看起来粗劣而陈旧,仿佛来自于时光的另一端,散发着无比沉重而神秘的气息。

他的目光无法移开,瞳孔里倒映着那盏灯的模样,冥冥中有什么力量悄然降临,牵引着他,缓缓走了过去。

这盏灯悬挂在主卧大床的正上方,好像被什么蛊惑了,喻文州完全顾不上什么礼数,径直屈起一条腿跪在床上,努力地伸出手,终于触摸到了那盏灯。

蓦然间,他耳畔一阵轰鸣,似乎有什么在低声悲泣,他眼前一花,忽然看见无数跳动的火光,火光中间,一个黑色的人影正提着一盏孤灯,默默地注视着对面的庞大生物,悲伤、愤怒、无力、绝望……无数的情绪如潮水般涌入他的心底,他如触电一般轻呼一声,一下子缩回了手。

短短一刹那间,喻文州觉得自己竟然惊出一声冷汗,脸色苍白,身子一软,颓然坐倒在床上,眼底光芒闪烁,充满了不可思议。

他看见那是什么了。

那是一条巨大的、苍青色的龙,匍匐在地,身上血迹斑斑,无数道锁链将它死死困在原地。这本应遨游九天四海的高贵而强大的生物竟然狼狈至此,被人锁在这狭小又阴暗的山洞里,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他愤怒起来,愤怒之后又悲伤起来,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忽然又想起了梦中所见,那个人在云雾中触摸到的,就是这条龙吗?

——所以,这便是他们的结局?

 

(18)

“文州?你怎么了?”

王杰希进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一个魂不守舍的喻文州——脸色苍白,眼神放空,表情茫然,就连自己上楼的脚步声都没有听见。

一声唤叫回了他的魂,王杰希径直走向主卧的落地窗,将它完全拉开,“是不是太闷了,过来透透气?”

喻文州连忙收拾心神,火烧屁股似的站起来,手忙脚乱地将被他坐乱的床铺理顺,一面应声,一面也朝着阳台走去。

短短几步路,从梦境回忆中抽离的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个问题:自己好像,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再做梦了……大概,就是从和王杰希一起装修这套房子之后开始的?

——是太累了的缘故吧。

踏入阳台,清爽的夜风吹散一身的燥热。喻文州合了合眼,深深呼吸一番,将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收拾干净,走到栏杆边,只见天幕上星月交辉,地面上水波荡漾,远处更有城市中心灯火璀璨,绝佳的夜景让他的心情好了起来,不由得微微眯眼,笑道:“真好看啊。”

“是啊,”王杰希就在他的身侧,手扶栏杆,下意识地握了握,看着他沐浴在星月光辉下的身影,又抬头看向那高高在上的月,轻轻道:“月色真好,曾经,也有人跟我一起看。”

喻文州目光一闪:“什么?”

“可是后来,我失去他了。”王杰希转过头来,深深地看着他,眼眸里似有万千星辰闪耀。他缓缓张开嘴,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着:“我那时还小,不明白他对我而言究竟有多重要,直到很久之后才明白。”

喻文州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可却好像被定住了般动弹不得,呆呆地看着他,一点反应都做不出来。

王杰希静静地与他对视,忽然笑了起来:“所幸,苍天眷顾,我找到他了。”

“嗯,那、那就好啊……”喻文州终于逃离了他那几乎连魂魄都能吸走的视线,头一次慌了神,心里那簇小火苗腾得窜起两丈高,直把他脑子都烧成了一团浆糊。他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又或者也不知道到底该不该回应——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吗?

逃一般地移开了目光,喻文州不敢再与他对视,转过身去,后腰靠在栏杆上,左看右看,终于找到目标转移话题:“嗯对了杰希,床头那个灯,是你放的吗?”

王杰希将他一系列反应都收入眼底,神色淡淡,看不出情绪,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屋内,看着那盏没有主人的灯:“嗯,还喜欢吗?”

“挺好的,咋看之下有些突兀,但多看两眼也就习惯了,”转移了话题的喻文州神情慢慢恢复了正常,笑道:“这东西看起来挺有年头的了,不会是什么文物吧?”

王杰希摇摇头,声音不知怎的,略略低了下去:“那倒不是,只是小时候的……一样心爱之物而已。”

喻文州“哦——”了一声,恍然大悟,“想起来了,你的手机桌面好像就是它的照片吧?”他笑起来,忍不住调侃两句:“看不出原来王总还是个恋旧的人。”

王杰希反问道:“那你呢,你有什么从小一直带着的东西吗?”

“唔,这种的话,有倒是有,”喻文州想起他珍藏的宝贝,嘴角微微上扬:“一个素描本,陪我十多年了。”

“画的什么?”

“梦。”喻文州扬起头,微微眯起了眼,露出一丝感怀之色,道:“我曾经梦见过一些场景,大概,应该算作是一个神话故事的开头?”他笑了笑,双手向后,手肘撑在栏杆上,摇了摇头,语气里有些自嘲,“可我不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已经很久没有做梦了。”

王杰希看着他,眼神幽深如一片不可测的汪洋,远方的城市灯火倒映在他的眼里,如万千星辰在其中闪耀。他近乎贪婪地看着喻文州,好像一秒钟都不愿意再错过,声音有些低哑,缓缓道:“是什么样的故事?”

“故事啊,大概就是……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少年救了一条受伤的龙,背着族人偷偷地养着它,”喻文州没有察觉到王杰希的目光,他沉浸在回忆里,想了想,又补充道:“这条龙……应该还未成年。”

“后来呢?”

“后来……”他想起刚刚那一瞬间见到的场景,不由得心中一痛,摇了摇头,下意识地拒绝了那种可能,“不知道,大概……养好伤的龙,就飞走了吧?”

“不对,不是那样的。”王杰希觉得自己的心被一张密密麻麻的网缠住了,网上密布尖刀,让他每一次呼吸都觉得疼痛无比。他看着喻文州,握着栏杆的手青筋凸起,缓缓地摇头,“少年也不是普通的少年,他是那个部落里最年轻最受敬重的大祭司,通晓一切,拥有最神秘莫测的法术,是部落里所有人的信仰。”

喻文州听得兴致勃勃,以为王杰希要给他的故事编写续集,点了点头,笑道: “好,这个人设我喜欢,然后呢?”

王杰希闭了闭眼,续道:“后来,龙被祭司的族人发现了,祭司百般劝说无效,这条龙终于还是被锁了起来。龙全身是宝,但能够长期取用的,只有一样——血。”

喻文州神情陡变,仿佛有针扎入他的心口,让他忍不住战栗起来。

王杰希的声音似乎带着魔力,能够轻易地牵动听者的心:“大祭司说,龙是神物,这样对它迟早会招来天罚。可是,在巨大的利益面前,最虔诚的战士也不再相信他,他失去了族人的信任,站在了整个部落的对立面。他只好日夜陪伴着他的龙,在它每一次被放血之后,替它包扎伤口,除此之外,他什么也做不了,因为他没有办法将那些术法用在自己的族人身上,他下不了手。”

喻文州完全能够想象出当时的情形,嗓子有些发干,莫大的悲伤与绝望渐渐地淹没了他:“他们……怎么能这样……”

王杰希似乎笑了一下,笑容冷厉而淡漠,目光中带着鄙夷,好像在看着一群蝼蚁忙忙碌碌地搬运着谁剩下的残羹冷炙甚至为此大打出手。这冷笑一闪而逝,他很快恢复了平静神色,看了喻文州一眼,却又默默地垂下了眼帘,不由自主地放低了声音:“在龙血的滋养下,他的族人越来越强大,也越来越疯狂,他们发动战争,攻打别的部落,劫掠、屠杀,直到终于有一天吃了败仗。对方知晓了龙的存在,要求他们将龙献出,以示臣服。”

喻文州忍不住脱口而出:“不行!”

“可他们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在自己的性命面前,一条龙又算什么?但祭司不肯,他放下了一切的尊严与荣耀,他哀求着长老,请求他们将龙释放,却被软禁……”

“咔”的一声,王杰希手中的栏杆终于碎裂,他双手范围内将近半米的铁质栏杆眨眼间化为飞灰。

但喻文州并没有注意到,他脸色苍白,好像陷入了一场无法挣脱的噩梦之中。

“那样一个圣洁的、高贵的人,从云端的神坛跌落尘埃,践踏如泥……他成了部落的麻烦,没有人同情他,没有人还记得他曾经为部族做过的贡献,没有人还当他是至高无上的信仰,他们早已被私心蒙蔽了双眼,早就……彻底疯了。”

 

(19)

狭窄而阴暗的山洞里,龙吟声振聋发聩,夹杂着无数人的嘶吼与惨叫,火光中,扭曲的人影如来自深渊的厉鬼,前赴后继地向某个方向冲去。

在他们的对面,有人缓步而来。

那是个年轻的男人,眉清目秀,眼带桃花,嘴角噙着一抹淡淡的微笑,仿佛盛满了这世间所有的温柔与美好。他一头银发如雪,长至腰际,身披华贵的黑色长袍,精美的暗纹在火光照耀下,反射出水波一样的光华。他提着一盏幽幽的灯,闲庭信步,如降临尘世的神灵,所过之处,皆有繁花盛开。

——黑暗的、闪烁着不详幽光的、死亡之花。

他的面前,是他熟悉的、亲密的族人,他们曾虔诚地跪在他的脚下,亲吻他踏过的泥土,借助他的力量沟通天地,向冥冥中的主宰献出一切以祈求庇佑。可如今,他们双眼血红,早已没有了他熟悉的模样——他们疯狂、他们贪婪、他们嗜血、他们无所畏惧。

本应骨肉一体的同族,此刻却如不共戴天的仇敌,无数刀刃寒光凛凛地朝他劈来,上面也许还闪耀着被他亲自加注法力刻下的符文。他漠然地看着,心中已经没有了波动,嘴角弧度丝毫不改,手中的灯光芒一闪,地面突然裂开,无数漆黑的枯骨冒出,尖锐的指甲扣入战士们的皮肉,将他们拉扯着、禁锢着,让他们再也无法动弹半分。

鲜血淋漓而下,将黄色的尘土染作乌黑。失去反抗力量的战士们声嘶力竭,破口大骂,“大祭司——你疯了吗——”

他停下脚步,微微侧过脸,眼神平静地扫过被困在原地却仍然活着的战士。火光照着他半张脸,半明半暗,神魔难分。

属于神的那一半轻轻笑了笑,语气一如往日的温柔,就像在劝说一个尚不懂事的孩童:“我不想伤害你们,只想找回我的龙。”

下一刻,属于魔的那一半也笑了起来,嘴角勾起一个讥诮而不屑的弧度,“何况,疯的是你们才对。”

他没有理会他们的心情,回过头看着前方,看向仍在朝他涌来的战士,轻轻道:“当然,更重要的是,别挡我的路……”

灯再次亮了起来。

同族的鲜血铺满了道路,他长袍上的黑色似乎更深了,但他浑不在意,迈着稳定而优雅的步伐,一步一步地走到了山洞的尽头。

山洞的尽头,有他的龙。

苍青色的神兽光是头颅就高达一丈,可想而知那是一个怎样庞然而强大的生物。然而此刻,它却早已失去了它应有的风采,尚未长成的、不到一尺的龙角黯淡无光,巨大的身躯蜷缩着,匍匐在地,爪子深深地嵌入地里,划下一道又一道触目惊心的裂痕。它满身是血,身上还残留着大大小小数十道伤口,炽热的龙血顺着身体滴落进下方的各色容器之中。无数条精铁制成的锁链交织着缠绕在巨兽的身上,地面与四周更闪耀着密密麻麻的阵法和符文,前后上下彻底封死,让它无路可逃。

可龙的眼睛倒映着火焰,依旧闪亮得可怕。仿佛感应到了他的到来,龙微微抬起了头,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啸声,如同阵阵闷雷,回响在这狭窄的山洞之中。

他听出了其中的依赖与欢喜,微笑着,向他的龙走去。

“站住!大祭司——你还是我族的大祭司吗!为了这孽畜,你还要做出什么来!”精神矍铄的老人站了出来,嘶吼着挡在他与龙之间,满脸狠厉,喝道:“给我退下!”

他停下了脚步,神色被火光映照得忽明忽暗看不分明,但他黑袍之下的身躯却站得笔直,纹丝不动。

“你这数典忘祖的东西!”又一个老人站了出来,更多的、衣饰华贵一看就地位超然的老人和中年人站了出来,“你从小父母双亡,是我们养育了你,让你成为大祭司,不然,你以为你算是个什么东西!”

“你发过誓要永远忠诚!可现在却背叛祖宗,背叛部落,你该死,该死——”

“废掉他,废掉他的大祭司之位!我们不需要这么个不听话的祭司!”

无数的咒骂眨眼间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淹没,龙吟声陡然高亢起来,震耳欲聋,被激怒的巨兽那堪比精铁的利爪又在地面上刻下深痕,坚固的鳞甲与铁链剧烈地摩擦着,几乎要擦出火花,铁链被挣得哗哗作响。它几乎就要挣开束缚,可就在此时,地面和四周的阵符一阵闪亮,交织成网,无数道各色光芒打在它的身上,它顿时哀鸣一声,被生生地压了下去。

将这一切收入眼底,他的神色间终于起了一层波澜,略一挑眉,“我该死?”轻轻笑了出来,他唇角扬起一个讽刺的弧度,可语气里偏偏还充满了关切之意:“该死的是你们吧?大长老,我记得三个月前,你还躺在屋里下不了床,怎么这会儿又精神起来了,就连头发都开始变黑了呢。”

被点名的老人嘿嘿一笑,毫无羞愧之意:“那是祖宗庇佑!”

“是祖宗庇佑,还是你等私心作祟逆天而行!是我背叛部族,还是你们背叛了自己的良心!”他语气陡然严厉起来,瞬间,无形的威势自他身上散发开来,他神色庄严,死死盯着对面的长老们,喝道:“你们借龙血之力,恢复青春恢复健康,战士们也变得更加强悍,看起来百利无害,却是在毁掉整个部落发展的根基!天道有常,岂能容忍!”

有人声嘶力竭地吼道:“胡说八道!这分明是上天恩赐,是我们强大的机会!”

他一声冷笑:“若是机会,你们这场败仗又算什么!你们发动战争,送掉了多少无辜的性命!现在已经失败,还不知悔改么!”

那大长老尖锐地笑了起来,声音如老枭般刺耳:“改,我们这不是在改么!我们这就将这孽畜送走,这样,就能重回太平日子了!”

“你们还不明白……”他叹了口气,眼神悲悯而淡漠,银色的长发被不知何处吹来的风拂动,如一树盛开的琼华,高高在上,不染凡尘:“看看你们,为了它、为了它的力量,你们已经被私心蒙蔽双眼,早已不再是那些仁慈而睿智的长老了……放它自由吧,否则,今日是一场败仗,明日,就是灭族之危!”

“那你待如何!想救这孽畜?休想!我们在这里下了十九重禁制,全是族中秘术,就算你是大祭司,也破不了!”

长老们有的骂了起来,骂他胡言乱语背叛祖宗;有的又笑了起来,笑他危言耸听不自量力。他却毫不理会,目光静静地越过他们,看向被束缚的龙,看到它眼底的痛苦与期待,微微笑了笑,略微动了动嘴,无声地说出两个字:别怕。

他慢慢地提起了灯。

一直呼啸旋转的风忽然停了,就连四周燃烧的火把都被什么压了下去,整个空间顿时一暗,时间在这一刻放慢了脚步,古老的咒语开始在洞穴中响起,层层回荡着,低沉而神秘,似乎有什么东西,正从遥远的年代苏醒。

“你在做什么,你在做什么!”终于有人发现了不对,他们脸上出现了无比惊恐的神色,声音尖利得可怕:“疯了,彻底疯了!你是要毁了部族吗!停下,快点停下!”

黑色的光芒瞬间覆盖了这片空间,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时间在这一刻静止。

也许一瞬,也许百年,待到一切重启,高亢的龙吟声如山崩海啸般从洞穴的深处爆发,所过之处,被禁锢在原地的人们体内突然燃起了火焰,凄厉的惨嚎接连不断地响起,却又在短短的一瞬间消弭殆尽——

龙炎一起,万物成灰。

这一夜月色正好,广袤的山林沐浴在银色的月光下,一切都如往日一般宁静而美好。可是突然之间,森林中央的古老神山突然颤抖起来,无数的碎石崩裂,地底深处响起了沉闷的雷声,有什么磅礴的、不可阻挡的力量,慢慢地苏醒了。

林中鸟兽惊起,纷纷逃离,周围聚居的人们却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从睡梦中惊醒,惊慌失措,只好向着神山顶礼膜拜,希望能够平息天地的震怒。

轰——

一声巨响,山腹突然裂开了一个巨大的空洞,庞大的身影一飞冲天,龙吟声顿时响彻整个黑夜。它愤怒、它疯狂、它咆哮着在空中盘旋,然后狠狠一尾抽打在已出现重重裂痕的高山之上,下一刻,成千上万的巨大石块崩塌倾泻,落石如雨,降临在人们头顶。

残肢断臂,骨肉为泥。

天地应和,龙吟不绝。那强悍的生物张开嘴,喷出的火焰点燃了岩石,将它们变成滚滚熔岩;点燃了树木,扭曲的树影阻拦住一切逃跑的通路;点燃了人们的房屋、点燃了人们的身体,在凄厉的、绝望的呼喊声中,将一切肮脏与罪恶,通通焚尽。

末日就此降临。

将血与火抛诸身后,龙飞向远方,在一个远离那一切的山头停下,青色的光芒不断地闪烁着,在这片光芒中,龙庞大的身躯慢慢地缩小,最终化成一个人影,落在了地面上。

——准确地讲,他身形不稳,是踉跄着摔下云头,直接跪在了地上。

那只能算个少年,看起来十五六岁的模样,眉眼尚显稚嫩,看不出什么锋芒棱角,此刻更是满脸的慌乱,双眼通红地看着自己怀中的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大祭司安静地躺在少年的怀里,脸色苍白得几乎与他那一头如雪银发一般,唯有唇角的一丝鲜血殷红无比,刺痛了少年的心。

“原来,你变成人是这样的啊……”他轻轻地笑了起来,细细地看着面前的少年,用力地抬起手,温柔地抚过他年轻的眉眼,语气里是欢喜与欣慰,“真帅。”

少年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话,却又什么也说不出来。他抱着那虚弱无力的身体,手足无措,满心惶然,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抬起手,就要一口朝自己手腕用力咬下。

“别费劲了。”祭司的声音轻轻柔柔地传来,止住了他的动作,“这是禁术反噬,魂飞魄散,就算龙血也救不了。”

他的神色仍然充满了温柔,哪怕身上的力量与温度在不断流失,哪怕他已经可以看见死亡阴影的到来,也不能让它有丝毫改变。

他看着近在咫尺的少年,轻轻道:“你从哪里来啊?”慌乱的少年张开嘴,似乎回答了什么,他笑了笑,眼底掠过一丝向往之色:“嗯,海吗?真远啊,这里只有一重又一重的大山……”他的手慢慢地从少年脸庞上滑下,抚过他的肩膀和胸膛,“回家去吧……人,比你所知的一切生物都要可怕,在你足够强大之前,再也不要出现在人间……不、最好,永远都不要再回来……”

“你、你别赶我走……”少年双眼通红,全身颤抖着,紧紧地抱着他,语气慌乱,磕磕绊绊地说着话:“我会救你的,我也救你……”他的眼里渐渐地蓄起了泪水,无尽的恐慌将他笼罩,哪怕被囚禁被放血时也没有像现在这么害怕过,“不要死!你不要死……”

手终于无力地落下,他轻轻摇了摇头,仍是笑着,却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略微偏过头,靠着少年的胸膛,伴着那急促而有力的心跳,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自由飞吧,我的龙……”

他喃喃道。

少年突然觉得怀里一重,顿时愣住了,努力睁大眼睛,就看见那满头银发忽然飘动起来,飘着飘着,发尾忽然崩碎成灰。灰烬扑向他的眼睛,他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往后一躲,待到他重新睁眼,怀里已是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了。

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连忙站起来,向前追了两步,却发现前方只有一片黑暗。有些茫然地停下脚步,再回头,再看向左右,再看向四面八方上上下下,任凭他再努力地去看去找,却还是什么也没有。

他忽然明白了。

双膝一软,他重重地跪倒在地,好像被整个天地抛弃。目光所及,竟然只有那一盏孤灯幽幽,照亮了他孑然的身影,仿佛那熟悉的温柔将他笼罩。

他呆呆地看着这盏灯,突然全身一抖,就像见到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猛地扑了过去,将那冰冷的灯紧紧抱在怀里,头深深地埋着,整个人都蜷缩起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好似悲鸣,又好似咆哮,大滴大滴的水珠落了下来,混入灰烬之中。

“啊、啊、啊——”

他终于忍不住仰天长啸,龙威冲天而上,雷电瞬间爆鸣,火焰席卷而过,方圆百里山林,顷刻夷为平地!

 

(20)

“后来呢?”

“后来,祭司死了,龙逃走了。”用最平淡的语言叙述着最后结局,好像那些鲜血与火焰、忠诚与背叛、悲伤与绝望都不曾存在,王杰希凝视着喻文州苍白的面容,一句话也没有多说。

喻文州似乎颤抖了一下,他单薄的肩背不足以支撑起这个太过沉重的故事。他看了王杰希一眼,又有些慌张地移开目光,却又看见主卧床头,那盏被时光遗忘的灯轻轻晃动,映在他的眼里,仿佛一团跳动的火焰。

他很勉强地笑了笑,声音有些干涩:“这个故事,真是……一点也没有意思。”

王杰希看着他,忽然也笑了:“你相信我吗?”

 

(21)

幽深的石洞尽头,高贵的大祭司手提一盏孤灯,看着眼前伤痕累累的、年轻无畏的巨兽,放低了声音,轻轻问道:“你相信我吗?”

 

(22)

“相信什么,你——你为什么给我讲这个故事?”喻文州突然发起抖来,他看着王杰希,仿佛看着什么洪水猛兽。他站立不稳,他开始后退,踉跄着一步又一步,直到后腰再次抵上栏杆,终于退无可退。

月色如旧,就像很多很多年前一样。他觉得自己心里满是悲伤,可却不知悲从何来;他努力地睁大眼睛想要看清眼前的人,却发现视线早已被泪水模糊;他颤抖着想要说些什么,却发现声音嘶哑得近乎绝望:“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王杰希笑了一下,面容在月色下显得有些模糊,唯有眼神明亮,好像盛满了三千年前的纯净星光。他静静地看着喻文州,眼神里满是满足与眷恋,随后,缓缓向他走来。

“我是你至死追随的信徒,”王杰希终于回到他的面前,屈膝半跪,温柔而小心地捧起他的手,在他的手背上印下一个虔诚而清浅的吻:“跨越山海,为你而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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