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月为觞

倒数第二章！

第五十二章   天地合

仙元的最后一丝光，消散了。

王杰希和喻文州静静地站在原地，目送着那最后一缕神识彻底熄灭，心中五味杂陈。

三百年前，陶轩与魔界勾结，妄图掌控整个仙界，而事败之后侥幸未死，遁入魔界仍不甘心，献祭于魔尊，与之融为一体。然而，在被彻底吞噬的那一刻，他恐怕后悔了、省悟了，最后的一丝善念挣扎着留存于仙元之中。

一等三百年，谁也不知道这漫长时光里他是怎样的心情，可无论他后悔也好害怕也罢，一切的滋味都只能独自品尝，沉沦黑暗，不得解脱。

如今，当他终于可以真正地死去，面对着来结束这一切的王喻二人，他期待已久，他心满意足，所以他说：谢谢。

灵光交织，如温柔的手隔开了黑暗，在这淡淡的柔和光芒之中，喻文州屈指在灭神上轻扣两下，一声喟叹：“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自作自受，怪不得人。”王杰希淡淡接话，仍在打量着四周，防备着可能出现的危险。

指尖光芒一起，灭神便化作流光没入掌心。喻文州看起来一身轻松，笑了一声，摇了摇头，轻轻道：“总之，都结束了。”

“是啊，”王杰希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回头看向他：“可算——文州！”

他才一回头，就见到喻文州软软倒下的身形，顿时吓得魂飞魄散，连忙将他抱住，半搂在怀里，急道：“你怎么……”话到一半，忽然又停下了，抬起扶在他腰间的手，看着自己手中温热的鲜血，血色映入眼底，他骤然变色：“什么时候的事！”

“谁知道呢，乱哄哄的也没留神，腰上就挨了一爪子，”喻文州脸色苍白得过分，虚弱地靠在他身上，却还能勾起嘴角朝他笑一笑，满是风轻云淡，“你不也伤了么？没什么大事，就是不大能动，躺几天就好了。”

王杰希几乎要被他气得笑出来。他身上当然也有伤，可那都伤得浅，是真正的不碍事，哪像这一个，分明站都站不住了，还好意思说“没大事”？

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平复下那直冲脑门的怒火，王杰希死死盯着眼前人的面庞，咬牙道：“你等着——”

喻文州脸颊靠在他肩膀上，轻轻蹭了蹭，抬头看着他，长睫扑扇扑扇，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声音软软的，“等什么呀……杰希长大了，连小师叔都敢打了呀……”

王杰希：“……”

千算万算，没想到他还藏了这一招！这二十来年王杰希一口一个小师叔叫他叫得热闹，让干什么干什么，如今恢复记忆，这一出想想都觉得让人笑掉大牙，本就还没来得及算账，他居然还敢自己提？

王杰希脑海里翻波涌浪正没个结果，忽然间，就听他们头顶的黑暗中传来隐约的声响，一时轰隆隆的像是山石崩塌，一时又是哗啦啦的像是水流倒卷，越来越大，一步步地朝他们逼近。

两人齐齐抬头，凝神听了片刻，喻文州先反应了过来，脸色有些不好，“糟了，这裂谷在收缩！快出去！”一面说着，他便朝前迈了一步，刚刚运起法力，腰间伤处就是一阵剧痛，瞬间失了气力，又倒回王杰希身上。

“别乱动，”王杰希一手避开伤处环住他的腰，一手握紧了灭绝星辰，神情镇定，“我带你。”

喻文州在他怀里喘了几声，待那阵剧痛过去，又侧耳凝神听着上方动静，最后抬眼看向身侧的王杰希，眸色深深，缓缓道：“带着我，你会来不及的。”

喻文州说话的时候神色十分平静，语气淡得好像只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可这话一入耳，王杰希的脸色就变了。

最初，他眼底有疑惑，好像不太明白他这话的意思；随后转为惊讶，似乎不敢相信他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最后则是无比的震怒，却是什么也没有说，直接吻了上去。

他毫不温柔，暴戾得好像在面对着一个不死不休的宿敌，大开大合攻城略地，不给半点反抗的机会。喻文州猝不及防，被他这么一下逼得眼睛都红了，下意识地挣了一下，却被紧紧地扣住了腰锁在怀里，半步也逃离不得。

王杰希扶住他的后脑，仿佛要通过这个吻，将三百年的别离之苦诉尽，将心中的思念与深爱传递，也要将他听见那句话时的惊讶与愤怒清清楚楚地告知——他们离散了三百年，好不容易才重聚片刻，他竟然还想要让自己独自离去！

似乎感觉到了对方的情绪，心里的防线终于一溃千里，喻文州情不自禁地闭上了眼，眼眶微微潮湿，不由得也抬起手环住了他的脖子，鼻腔里发出轻轻地哼声，他们交换着彼此的气息，直到——头顶的巨响，越来越近了。

王杰希没有在意，直到喻文州狠心在他舌尖咬了一口，他才恋恋不舍地与他分开，却仍是与他额头相抵，呼吸相闻，紧紧盯着他的双眼，声音里带着几分沙哑，低低问道：“还要和我分开么？”

喻文州伸手捧住他的脸，神情温柔，眼神透亮，忍不住又在他唇上轻轻啄了一下，轻笑道：“分不开了。”

王杰希这才终于满意了，露出一丝微笑，又将他往怀里带了带，“那就抓紧，我们回家。”

“合上？合上怎么了，”黄少天不太明白叶修这一脸凝重的表情是为了什么，奇道：“不是挺好的么，这么一场打完只少能太平个两千年吧？你干嘛还这副模样，没架打不舒服啊，没事没事有本剑圣陪你过招哈哈哈哈哈不会无聊的！”

他和其他后来者也不太明白，唯有来得早的几个交换了一番眼神，终究还是张佳乐挺身而出，脸上又是担忧又是小心，生怕哪个词用得不对了，“那个，烦烦……大眼和文州，还在下面呢。”

“啊？”黄少天愣了一下，看看张佳乐，又回头看一眼叶修，最后渐渐明白过来，低头看去，只见那裂谷上方的魔气已经崩塌得差不多了，全都堵在入口处，正如天河倒灌般往里面冲，而轰隆的声响不绝，大地颤动，裂谷也在缓慢却不可阻挡地渐渐合上。

“我靠！”他勃然变色，叫了一声就要往里冲，身形才动就被人牢牢攥住了手腕，他头也不回，用力一甩，却没甩掉，不由得又急又怒，大吼道：“叶修你别拦我！我师兄在下面！我得救他！”

“你怎么救！跟着那些东西一起钻进去么！”叶修厉斥，神色难得严肃，“且不说你现在没法下去，就算下去了，他们在下面是什么情况你知道么？你下去又能做什么！”

“我能——”

“你不能！我也不能，谁也不能！”

“那、那他们怎么办？”

“只能……靠自己了。”

就算是他们这些法力高强的仙君，也没有办法与自然之力相抗，也改变不了这裂缝渐渐合上的现实——甚至，就连让它稍微减缓速度也无法做到。乌云已经散尽，阳光慷慨地落在他们身上，可是在场的每一位的心底，都感到了一阵冰凉。

一道灵光划破重重黑暗，直冲上天，奔向那唯一的生路。可就在此时，头顶之上，黑色的魔气如瀑布般轰然坠落，他们顿时成了一盏孤灯，在猛烈的暴风雨中摇摇欲坠。

灵光去势不减，逆流而上，在呼啸的魔气之中飞快地变换着位置，躲避着迎头坠下的群魔。王杰希神情冷静，一手牢牢抱紧了喻文州，另一手握着扇子，随时准备着将无法避开的东西解决。

身如飘絮，颠簸不已。喻文州挥掌护住他们身侧，在防卫的间隙里抬起头，听着他逐渐沉重的呼吸，看着他紧绷的下颌线，心中一痛，不由得伸手抓紧了他胸前衣襟，“杰希……”

“别说话！”王杰希却根本不想知道他打算说什么，扬手挥扇，用力打散一团迎面撞来的魔气，狠狠道：“马上就到了！”

在他们目力所及的远方，一道细细的白色光线已经出现，那便是光明、便是生路、便是他们的家。

喻文州合了合眼，把那些尚未出口的话通通咽了回去，然而就在此时，他感觉他们大幅地一震，随后王杰希的身体就倾了过来，挡在他的身前。

“唔……”

耳边传来一声闷哼，几乎同时，一股凉气贯穿了他的腹部，几乎把他整个斩为两段。他瞪大眼睛，看见了王杰希背上露出的那半截刀影，下一刻，又感觉到有什么温热的液体从他身上淌出，又和自己的融为一体，落入脚下的深渊。

竟是一柄魔气凝成的长刀自上而下，将他们齐齐贯穿！

“杰希……”他全身都颤抖起来，也不知究竟哪里更痛，抬起发抖的手，灵光凝聚了几回，才终于打出一掌，将那长刀击碎——他们同时咬牙，没有漏出一丝呻吟。

灭绝星辰展开，悬在他们头顶，投下一片光幕，如银河流泻，围绕在他们身边，尽职尽责地抵挡着可能的又一次伤害。王杰希的伤只会比他更重，脸色因剧痛与失血显得有些苍白，看着他的眼睛，眼底带着显而易见的愧疚：“对……”

“不用说这些，”喻文州打断了他，一面浅浅地吸气，一面还能轻笑着摇了摇头，“没关系。”

黑色的潮水似乎已经到了尾声，越来越稀薄，本能地避开了他们，从他们四周飞快地流走。王杰希看了看周围，眉头紧皱，眼底闪过一丝果决，咬牙道：“我们……”

“来不及了。”

“轰——”

几乎与喻文州的声音重叠，上方远处传来一声巨响——那唯一的一线天光，消失了。

顿时，他们的周围陷入了一片彻底的死寂与黑暗，裂谷已合，洪流已去，再也没有道路和方向，再也没有声响与光明——

除了他们自己。

王杰希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也不知释然和惋惜哪个更多。他默默地垂下头，埋首在恋人的肩窝，喃喃道：“我真的，还想和你在一起。”

喻文州仍是笑着，平和而淡然，静静地拥抱着他，抚着他的长发，哄小孩儿一般，低声道：“这样也算。”

时光在这里静止了，再也没有任何别的东西前来打扰。他们相拥着，淡淡的护体灵光渐渐地合二为一，柔和地将他们包裹，随后，缓缓地亮了起来。

黄少天眼睁睁地看见那道裂缝轰然合上，看着地面上那条巨大而丑陋的伤疤也渐渐被抚去痕迹，再也无法忍受，右手一挥，冰雨已握在手中，就要往地面上冲去。

“少天！你要做什么！”

“你说我要做什么！难道就这么算了，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待在那底下！我告诉你，就算是挖，我也要把他们挖出来！”

他话音刚落，他们头顶青天之上忽然炸响一声雷霆，真真是晴天霹雳，来得毫无征兆，在场的仙君们都吓了一跳，抬头看去，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只见顶上云层忽然飞快地旋转起来，渐渐地转为墨色，形成了一个倒扣漏斗的模样，中央雷声闷响，还有电光刺啦不时闪现，越聚越大，慢慢地延伸开去，覆盖了他们目力范围内的整片天空。

“天、天劫？”不知是谁喃喃出声，声音里满是不可思议，“怎么可能！谁要渡劫了？”

他们面面相觑，没有在任何人身上看出渡劫的模样，素来寡言的轮回司主看着那浓重的劫云，忽然开了口：“第八次，他们的。”

众人恍然大悟，那漏斗口旋转变化着，隐隐对准的，可不正是刚刚才合上的裂缝么！

有天劫降临，也就意味着他们还活着，可问题是，他们眼下被困于魔界，这劫，要怎么去渡？

没有人知道。

黄少天并不想知道这些，他对那浓厚劫云视若无睹，红着眼就往地面上冲，才冲出去几步就被人从后面拦腰死死抱住，“你疯了吗！”

“我要去找师兄，你放开我！”黄少天拼命挣扎起来，死死抠着叶修的手背，咬牙道：“我不能就这么看着！”

此刻的黄少天满心皆是悔意，几乎要把他逼疯。他不该等到现在的，他应该早早地下去找他们而不是眼睁睁地等事情发展到这无可挽回的一步！

叶修在他耳边，厉声道：“那你能做什么！那是天劫，天劫你不懂吗！”

“轰隆——”

雷霆炸响，和叶修的声音一起狠狠地灌入他的耳中。黄少天好像突然被抽干了力气，双膝一软几乎站立不住，被叶修环着腰牢牢扣在怀里，贴着他耳边，不断地道：“少天，少天你冷静一点，这种情况谁都没办法！既然上天降下天劫，就说明他们会有机会活下来，你相信他们，必须相信他们，必须相信！”

黄少天眼中映着电光烈烈，嘴唇颤抖几番，良久，最终还是低下了头：“师兄……”

怀着满腔的不忍不舍不甘，他们不得不避雷远走，离开了此处，却也没有走远，留在了数十里之外的安全区域，等待着最后的结局。

一丈、十丈、三十丈……电光不断地变得更粗，力量也不断地加大，整个世界都在颤抖，无数的光柱咆哮着落入大地，要将来自上天的愤怒痛快宣泄。天崩地裂一般的景象出现，天上地下一片黑暗，狂风呼啸雷霆轰鸣，恍惚便是真正的末日。

地面上碎石崩飞，一切化为齑粉，无数大坑在重重叠叠，给本就满目疮痍的大地再添无数伤疤。可那雷劫仍未停歇，一道一道的电光不住地劈了下来，成为这片黑云笼罩的区域里唯一的光亮。无尽的轰鸣声中，隐约传来“咔啦——”的一阵钝响，仿佛垂暮老人的最后一丝呻吟，地面之上，缓缓裂开了一条缝。

张新杰向来料敌如神，行事周全，所以当他察觉到事情有变封印已破的时候，就立刻出发赶来，远远就感觉到前方强烈的灵力波动，天地动摇的气势让他心里一惊，生怕自己迟了。等他终于赶到的时候，刚刚好碰上最后的一波雷劫。

近乎紫黑色的光柱足有一里粗细，轰然砸下，好像要将这一切彻底撕裂，以它为中心，强劲的气浪横扫四方，所过之处树木倒伏万物崩碎，一切化为乌有！

尘土飞扬，遮天蔽日，气浪飞掠而过，尚在百里之外的他都觉得体内气息一阵翻涌，连忙身形一闪又退避出好几十里，同时心惊不已，暗道怎么回事，谁在渡劫？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浓云渐散，阳光复来，答案终于揭晓。

飞扬的尘土间，方圆百里尽皆翻为白地，那光柱落下的核心区域，一个宽达二三十里的大坑突兀地出现在眼前，像一个丑陋而狰狞的伤疤。在那大坑的中央，他看见有两个孤单又渺小的身影，头发散乱，衣衫尽是焦黑，几乎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他们跪在这片伤痕累累的土地上，相互拥抱着，呈现出既是保护又是扶持的姿态，头颅低垂在彼此肩头，一动不动，似乎已经凝固为一尊雕像，长久地伫立在这片天地之间。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