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月为觞

番外四：浮生与谁论短长

卢瀚文三岁那年，出生的城里发了瘟疫，死伤无数，父母也双双病逝，唯独他幸运地活了下来，被当时下山救难的喻文州和黄少天捡到，怜他孤苦无依，便带回了蓝溪阁。

这番变故没有在小孩的心里留下什么印象，从他记事时起，一会儿跟着黄少天摸鱼打鸟上蹿下跳，一会儿又跟着喻文州念书识字打坐练功，没几年就出落成个活泼乖巧的少年，于修行一路也颇有天资，能跟在自家剑圣后面满世界乱飞了。

少年乃是喻文州与黄少天亲传，最爱缠着他俩。有一天听见黄少天嘀嘀咕咕翻来覆去地跟喻文州念叨一个名字，不由得好奇起来，问道：“黄少，叶修是谁啊？”

“叶修是个大混蛋，瀚文啊我跟你说你以后见到这个人一定有多远躲多远知道吗，不然你就是被他卖了都还会帮他数钱的！”

喻文州就在旁边笑：“少天，叶神毕竟是前辈……”

卢瀚文似懂非懂，大概知道自家黄少大约是很讨厌这个人，可是……他说话的时候，为什么眼睛发亮，嘴角也还不自觉地在往上挑呢？

他对叶修是什么态度卢瀚文还没有搞清楚，过不了多久又听见他在念叨另一个叫“王杰希”的人，说他闷骚大小眼，一脸的义愤填膺好像他欠了他八百两银子，卢瀚文撇撇嘴不太懂，眼睛一转，却又看见自家阁主眸光低垂若有所思，不知在想什么。

啊——小少年默默捧脸，阁主真的是太温柔了……

再后来，他听到“叶修”和“王杰希”这两个名字的时候就多了起来。直到某一个下午，他在自家阁主的门口见到了一个青衫男子，身形挺拔如松如竹，仙风道骨气质不凡，容颜俊朗就是隐约有点大小眼……少年突然福至心灵，指着他大叫了起来：“啊，王大眼！”

对方表情一僵，淡然清冷的神色间突然出现了一丝裂痕，嘴动了动，还未说话，就听“吱呀”一声，门打开了。

喻文州满脸惊讶，显然没想到自家门外居然站着个绝对不该出现的人，直勾勾地盯着他愣了一会儿，还没来得及问一句，卢瀚文就啪嗒啪嗒地跑过去，生生挤进二人之间，张开双臂摆出个母鸡护崽的架势，气冲冲地瞪着眼睛：“我知道你！王杰希！你要干什么！黄少说你对我们阁主图谋不轨，绝对不能让你靠近他！”

喻文州：“……”

王杰希：“……”

气氛突然诡异起来，悄悄潜入正打算“图谋不轨”谁知道半途被抓包的王杰希“呵呵”干笑两声，别开了目光，“你们蓝溪阁的教育，真是……有意思啊……”

卢瀚文气势汹汹，一副决不退让死战到底的模样，就听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慢吞吞的，语调平淡无比：“少天真的是……皮痒了。”

不知怎的，卢瀚文突然觉得一股冷气嗖的一下窜上了他的脊梁骨，不由得回头看了一眼，就见自家阁主带着温和无比的笑容，轻轻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柔声道：“瀚文乖，我这里有事，你去找少天玩儿吧。”

卢瀚文的理智告诉他他应该拒绝并且将保卫阁主的任务进行到底，但不知怎的腿肚子却一个哆嗦，连忙答应了。

喻文州笑得更温柔了：“那就快去。”

卢瀚文一溜烟地跑了。

跑到院门口的时候，忍不住悄悄回头瞅了一眼，就见那两人在门口不知说了什么，喻文州笑眯眯的，忽然伸出手，抓住了王杰希的手腕，而王杰希身体一僵，就被他拉进了屋内。

卢瀚文眼睁睁地看着门被关上，身体一抖，吓得魂飞魄散，连忙一路跑去找到了黄少天，绘声绘色将事情一说，本以为接下来应该是拔剑而起冲去救人，谁知他却沉默了好一会儿，面容扭曲，重重地叹了口气，拍了拍自己的肩膀，语重心长地叮嘱道：“瀚文呐，咱们蓝溪阁的未来，就看你了……”

“啊？”少年不明所以，“可是阁主他……”

“别问我，我什么都不想说，我要出门散散心……”

“又是去嘉世山庄吗？”

“……”

“阁主说，你要是出门散心的话，十次有九次半都是去那儿。”少年眨巴着大大的眼睛，一脸期待地抓住了黄少天的袖子：“你也带我去好不好，我还没见过那个叶修呢！”

黄少天捂脸。

于是拯救阁主的事就这么不了了之。又过了一阵子，他有一次去给喻文州送东西，听见黄少天的声音从屋里传来，语气激烈，竟是他从未见过的杀伐狠厉：“走火入魔身死道消？狗屁！这种说辞，骗鬼呢！他无非是嫌老叶风头太盛，又太有主见不服管想要除了这颗眼中钉！”

卢瀚文站在门外，不由得停下了脚步，心想这是在说叶修吗？叶修死了？听黄少的语气，还是很关心他的嘛……

“少天你别着急，这只是明面上的说法，暗地里怎么样还不知道呢，杰希也送了信过来，他算过，叶神绝对还活着，让你放心。”

黄少天的声音立刻又高了一些，完全掩饰不住自己的急切与担忧：“真的？那他在哪里？”

喻文州似乎又说了一句什么，卢瀚文没有听清，就见一道流光飞也似的从屋里穿出，直上云霄，眨眼就不见了。

卢瀚文看着那光芒消失，怔怔的，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浮上心头，好像有什么东西，要改变了。

变数来得很快。

十多天之后，他见到了传说中的叶修。

没有黄少天口中流氓混混般的样子，也不是其他弟子嘴里仙界第一的模样，出现在卢瀚文眼前的，是一个满身是血形容狼狈的男人，眼睛通红，用力抓着自己的胸口衣襟，心口处有一道割伤，未曾愈合，还在不断地渗出血来。

愤怒、悲伤、恐惧、绝望……这是卢瀚文从他身上看见的，本不应出现在这个在仙界享有盛誉的叶修身上，可是却真真切切地出现了。

——可是，黄少天呢？

喻文州匆匆赶来，见状脸色陡变，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什么也没说，只是眼底不禁流露出几分哀伤，连忙扶住他将他接走；没多久王杰希也来了，又过了一阵来了个满身都写着严肃正经四个大字的年轻人，他们一道进了后山密室，再后面的事情，卢瀚文就不知道了。

过了好几天，他们几个终于出来了，每个人的脸色都十分难看，尤其是叶修，苍白得跟个死人似的，好像魂儿都被抽走了。

他们进了喻文州的书房，卢瀚文好奇得紧，又隐约有些担心，便悄悄地蹲在拐角墙根底下偷听——也不知这些一等一的高手们到底经历了什么，竟然没有一个察觉到他的存在。

“……情况都稳住了，好生温养，总有恢复的时候。”声音陌生，语调冷静到近乎淡漠，应该就是最后赶来的那个青年。

——什么情况？谁受伤了？

卢瀚文好像被人迎头打了一棍子，一些他从未想过的念头忽然浮现在脑海，又被他死咬着牙压下去，竖起耳朵仔细分辨着里面的声音。他们说话的声音都不大，模模糊糊了一阵，忽然听见一声拔高的：“文州！”

是王杰希的声音，带着几分惊讶和心疼的意味，卢瀚文屏住呼吸，生怕自家阁主又出了什么事，就听里面静了一阵，终于响起了喻文州的声音，却是他自记事以来从未听过的沙哑和疲惫：“……没事，眼下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关键还是陶轩那边，得联系一下大家，还有时钦。”

陶轩？卢瀚文默默地想，这不是嘉世山庄的主人吗，也是叶修的顶头上司，过去曾听黄少骂过他几回，说他嫉贤妒能心术不正阴险卑鄙野心勃勃什么的，怎么突然扯到他头上了？

少年还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却突然听见了开门的声音，他连忙缩回身子不敢再看，就听那个陌生男人首先告辞离去，再然后，王杰希的声音响了起来，“叶修，你……你不如歇几天再走？”

卢瀚文悄悄探头向院子里看去，就见叶修静静地站着，满身颓然，就连脊背也有些弯了，好像再有一点什么，就能将他彻底压垮。

但毕竟没有，他的眼里满布血丝，默默地看着王杰希，又看了看喻文州，摇了摇头，才要开口，却突然咳嗽起来，沙哑得好像夜枭凄鸣。

王杰希连忙上前一步扶住了他，只见他一手用力抓着自己的领口，一手牢牢攥住王杰希的手腕，咳得弯下了腰，好像要把心肝肠肺通通咳出来。

卢瀚文远远看得一阵揪心，目光一转，忽然看见喻文州静静地站在门口，竟然就那么一脸漠然地看着他，没有丝毫上前帮助的意思。

叶修终于平静下来，王杰希随手掏出个绿油油的丸子塞进他嘴里，眉头紧皱，“你这样怎么能行，就算再……”他突然刹住，眼神变幻了几回，放低了声音，劝道：“歇几天吧？”

叶修合了合眼，默默地摇了摇头，也许是王杰希的药起了作用，他脸色好看了些，却是什么都没有说，又看了仍旧一言不发一动不动的喻文州一眼，拍了拍王杰希的肩膀，随即化为一道流光，消失在天边。

卢瀚文满心疑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就见王杰希转身走回喻文州面前，忽然伸出手，将他抱在怀里，轻轻拍着他的背，低声道：“难受就说出来，别憋在心里。”

卢瀚文倒吸一口气，忍不住大半个身子都探出去，只想听得更清楚一些——喻文州为什么难受，叶修为什么会那样，究竟发生什么事了，最重要的是，黄少天在哪里！

不知怎么的鼻子忽然一酸，少年咬着牙强忍着冲上去追问的冲动，紧紧盯着他俩，生怕错过了什么。

喻文州沉默了良久，慢慢地抬起手，抓住了他的衣裳，用力之大能让卢瀚文远远地看见他手背上凸起的青筋。又过了一会儿，才终于听见他的声音，“我们一起长大，我们……”

悬在心头的利剑倏然坠落，卢瀚文只觉得心里一凉，登时眼前一黑，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了。

蓝溪阁的气氛突然紧张起来。

接下来的两三个月里，不断地有消息传进传出，不断地有各派弟子上门，虽然表面上看起来仍旧其乐融融平静悠然，但卢瀚文知道，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或者，要了结了。

他开始更勤奋更努力地练剑，再也不玩不闹不折腾了，没有人来问他缘故，所有人行色匆匆心事重重，言谈间也没了什么笑意，更是心照不宣地避开了某个名字——好像，他从未出现过。

那一天终于来临，喻文州带了大批精英弟子准备出发，卢瀚文带着剑挡在队伍前要求同去，少年已是长大了的模样，脸庞稚嫩却写满坚毅。喻文州心中宽慰，却只是摇摇头轻轻一笑，然后身侧的郑轩踏上一步，一掌把他打晕了。

也不知郑轩下了多黑的手，总之等他醒来的时候，一切已经尘埃落定，该回来的都回来了，而没回来的……也不知还有没有回来的那一天？

卢瀚文听师兄们讲了前因后果，直接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阁主怎么样了？”

他们支支吾吾了一阵，交换了半天眼神，最终只给了他一句：喻文州在后山闭关。

卢瀚文一听到“后山”两个字就头皮发麻，那段绝对不算美好的回忆浮上心头，连忙急匆匆地跑去，在门禁前抓耳挠腮了半天，不知究竟是回去找人询问还是直接暴力闯入好，就听里面传来一声幽幽叹息，接着身子一轻，一晃神，已经到了另一个地方。

那是一处被大法力开辟的洞天世界，看起来是一片山谷，谷中满是奇花异草，随便一株就是外界求之不得的奇珍。山谷中央有一汪潭水，极是清澈，水中锦鲤自在，荷花盛开，正是一幅极美的图画。

喻文州就站在水边。

卢瀚文走了过去，小心翼翼地在他身后两步处站定，顺着他的视线往水面上看去，只见水面清莲显然被重新排列过，最大的两朵并排在中央，莲蓬处跳动着一团极微弱的纯白色火焰；四周的莲花围成一圈，中央放置着各种他认得或不认得的天才地宝旷世奇珍。

卢瀚文暗暗心惊，仔细看去，就发现着一圈莲花似乎结成了某种阵势，它们中间放置的宝物正不断地被抽取灵气，源源不断地汇聚到中央两朵莲花中的火焰之上。

他睁大眼睛，似乎明白了什么。

喻文州终于开口了，声音淡淡的，听不出丝毫情绪，“瀚文，少天出事了，你知道的吧。”

卢瀚文鼻子一酸，低下头去，闷闷道：“嗯……我那天，偷听你们说话了。”

“别哭，你是男子汉了，”喻文州转过身，脸色苍白极了，可神情却是一如既往的温柔，“少天还在呢。”

卢瀚文蓦然抬头，转瞬间已想到了什么，看向莲花中的火焰，又惊又喜：“这是黄少的魂魄？”他突然又变了脸色，似乎想到了什么：“那另外一个是……”

“是杰希。”

卢瀚文猛转头看他，他却别过了脸去，没有让他看见自己的表情。

卢瀚文抿了抿嘴，有些气闷，心道这个大小眼真是太讨厌了，平日里跟他们抢阁主不说，如今……还来惹他伤心……小小的少年油然生出满腔的愤怒来，用力瞪了那莲花一眼：随随便便就放了手，他——

“他独自逞英雄去了，”静了片刻，仿佛再也忍不住似的，在这个只有他们两人在地方，喻文州终于可以放纵一回，喃喃道：“拯救仙界拯救苍生，哈，力挽狂澜好生厉害，你说是不是？可、可是他明明答应过，不会抛下我的……这个骗子……我、我真的，再也不想看见他……”

也许是池边凉气侵袭的缘故，卢瀚文心中暗火突然就被冻了个严实，顿时难过得无以复加，他不是小孩了，该懂的都懂，看着喻文州的侧影，只觉得他太虚弱太单薄好像随时都会倒下，一时间心里酸楚，几乎要掉下泪来。

喻文州却没有给他太多难过的时间，双双沉默了一会儿，又转过头来，神情已恢复了平静，淡淡道：“瀚文，知道我为什么放你进来吗？”不等他回答，已接道：“因为我要做一件事，得有人帮手。”

卢瀚文连忙点头，“阁主你说，我一定办好！”

喻文州笑了笑，有些欣慰，却又有些凄然。他抬手挥出两个拳头大小的玉碗，“拿好。”

卢瀚文稳稳地端着碗，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等待着他的下一道指令。却见他一言不发，又变出一柄匕首，一把扯开了领口，露出白皙的胸膛，然后对准心口，狠狠地刺了进去！

“阁主！”卢瀚文吓得魂飞魄散，正要扔了玉碗扶他，喻文州却突然厉声喝道：“拿好！”

少年从小到大一直被宠着纵着，什么时候被吼过，何况还是自家向来温柔的阁主？登时一呆，就这么一个刹那间，他看见喻文州心口伤处流出殷红的血，顿时染红了他雪白的衣襟。

喻文州脸色似乎又白了一些，但却没有露出丝毫的痛楚之色，低头看着自己心口汩汩流出的鲜血，目光冷静，右手将匕首从心口拔出，左手五指一拢，就见伤口处的鲜血纷纷飞起，凝成一条线，落进了自己手中的玉碗里。

他脑子里“嗡”的一声，突然想起，多年前在药房玩的时候曾经问过，成了仙了，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当然不是了，无论是人是仙，寿元终有尽时，只是各自长短不同而已。”管事的徐景熙就笑：“或者被别人打死也是有的，所以你以后出门还是得小心，别惹事哦。”

“成了仙还会被打死啊？”

徐景熙拾掇着药材，随口道：“会啊，只是很难，但凡仙元不散魂魄不灭，就还有转世轮回的机会，只不过若是伤到了那个份上，需要好生温养，没个几百年怕是没法重来的。”

“怎么温养啊？”

“各种宝贝或者药材咯，灵气越盛越好，不过啊，最好的还是这个，”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故作神秘地冲小孩儿眨眼：“心、头、血，尤其是你这种白白嫩嫩的小孩，纯阳之身，简直是最适合不过了。”

卢瀚文当时懵懵懂懂，出了门就把这事抛诸脑后，可如今，眼前这一幕将那久远的回忆勾起，他也终于知道徐景熙是在骗他了——最好的哪里是小孩，分明得是仙家名宿，而且修为越高深越好！

不知不觉间，他已泪流满面。

两个碗里终于盛满了鲜血，喻文州袖子一挥，玉碗稳稳飞起，落到莲花中央那两团跳动的火焰之下。

卢瀚文怔怔看着，感觉有一只温暖的手拍了拍他的脑袋，“傻小子，哭什么，伤不了我什么的，这一碗大约能支撑小半年了，到那时……”

他猛地抬头，急道：“放我的血！”

喻文州的脸色已经苍白到了极处，闻言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出来，一面揉着他的脑袋，一面将自己已经雪白如初衣服拉好，“不必，到时候叶神会来的。”

叶修？卢瀚文愣了一下，看着喻文州已经不再流血的伤口，忽然明白上次见到叶修的时候，他心口的伤为什么没有愈合了。

一年又一年，谷中奇花遍地，水面清莲盛开，仍旧是那样清雅绝美的画面。

卢瀚文接了任务，每隔十天半个月就要进来，查看那些天才地宝是否已被抽空了灵气，查看玉碗中的精血是否已经耗尽，以便及时更换补充。

如是三百年。

大功告成送他们入轮回的那一天，卢瀚文也跟着去了。看着那两团跳动的、充盈的、足有人头大小的光焰，再看看满脸笑容、满是欢喜与期待的叶修和喻文州，他突然就明白了，他们为什么能坚持过这孤独又漫长的三百年。

因为在他们心里，有个人从未离开，既有彼此相伴，这时光长短，又有谁在乎呢？

那个生死与共的人，终会归来。

番外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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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这里就所有的正文番外全部结束啦，捧油们我们下一篇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