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

【王喻】沧海渡归舟(4)

第四章    泾渭总分明


当今天下,修道之风日盛,无论皇家贵族,还是平民百姓,都盼着自家能出几个有根骨有天资的孩子,被那些来无影去无踪的高人们看上,踏上修行之路——最终修不修得成寻常人也不知道,只好将“开始”当成“结束”,一心一意地沉浸在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梦想里,就是出门买菜,嗓门也能比邻居们大上三分。

然而先圣早已说过,“道可道,非常道”,修行之路何其漫漫,越到高处,就越是艰难,多少人苦心孤诣,多少人汲汲营营,最终登临绝顶的又有几个?大多数“有根骨有天资”的人,用尽一生,也不过是比寻常人多会了三分术法,又长了百年寿命,而后身死道消,一样落入六道轮回,重头再来。

茫茫俗世,千万黎民,无数的生老病死喜怒哀乐,权势财富平安康健,于他们而言,是穷尽一生的挣扎,对另一些人来说,却与蜉蝣的朝生夕死没有太大区别。

——那一些人,有移山填海的大法力,亦有护佑苍生的大慈悲,他们站在人道之绝顶,敢与天道争锋。

但一开始也不是这样的。

传说数万年甚至更久之前,洪荒时代刚刚过去,上古神明纷纷陨落,人族也刚刚诞生,还孱弱得如一根蒲草。而此时,妖族却是鼎盛,出了一位野心勃勃的王,集全族之力向人族开战,想要成为神州的主宰。最开始,人族部落林立,修行者们各自为战,被妖族各个击破,死伤惨重。然而,身陷绝境的人族没有低头,终于有人振臂一呼,将所有人团结了起来,花费了十几年的时间,才慢慢地占据了上风,在最终付出了极为惨烈的代价之后,才斩杀妖王,逼退妖族,从此,神州境内以人族为尊,一切妖鬼邪魔,都隐入黑暗之中。

但谁都知道,隐藏不等于消失,人族与妖族的战争旷日持久,早已是不死不休之局。于是,活下来的修行者们便各立门户,一面光大门派修行自身,一面斩妖除魔守护太平,代代相传,至今不绝。

那一位在危难关头挺身而出的人,姓名已不可考,只知后人尊称他为——轩辕黄帝。

传说轩辕当年是乘龙而去,归于天界,后人为表尊崇,便将他的一些随身器物入葬,立了一个衣冠冢,此后千万年代代祭祀,香火不绝,成了整个人族的圣地。

王杰希就在前往这圣地的路上。

三个月前,他在那小城见到了那个少年,从此乱了一池心湖;一个月前,他上骊山,在华清宫的废墟内遇见了一条青蛇,从她身上发现了突破口,便开始往延州去。

以他的能力,万里山河也可弹指飞越,但这一回他却选择了慢慢前进,以双脚丈量这片山河,细细查探沿途的一切,寻找可能的线索。

这些年妖族异动,频频杀伤人命,看似都是偶然,但王杰希却不敢掉以轻心,否则也不可能离了微山亲自来查。那日遇见黄少天,那句话也提醒了他,当年一场天翻地覆的风波,主谋是死得不能再死了,但……说不定真有几个漏网之鱼呢?

一念及此,王杰希眼底便有风雷涌动——当年之事,是他不可碰的伤疤,让他在这三百年里日夜煎熬,不得安宁,是他无法解脱的噩梦,更是他唯一的软肋。所以,无论是谁,只要与当年之事有所牵扯,他就绝不放过,于公于私,他都得一查到底。

青蛇护身的法宝里漏出了几滴石脂,这东西可燃、易爆,可以用于照明、生火或是战争,王杰希早年曾经在人间见过。而离这里最近的石脂产地,就是延州,而延州,就是轩辕黄帝乘龙飞升之地,亦是帝陵所在之处。

轩辕黄帝陵是人族圣地,自然便是妖族的禁地,从来没有人想过会有妖族胆敢靠近它,更遑论在那里兴风作浪。若不是这次那青蛇逃命时扔出的石脂炸弹,王杰希也是万万想不到此处的。

从骊山往延州,距离不算遥远,但王杰希走得极慢,每到一个城镇都要住上四五日,将周围山川查个底儿掉,一路可谓是风餐露宿。如此一月有余,他才走了一半距离,这一日到达一座名唤安顺的镇子,看看天色将晚,便投了客栈,歇了下来。

安顺镇名字起得好,日子过得也向来平安和顺,王杰希趁夜出去,在不大的镇上转了一圈,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便安心回屋,好好的沐浴一番,换了干净衣裳,上床歇息。

修炼到他这个程度的人,对睡眠的需求委实不大,王杰希躺在床上,半天合不了眼。

已是秋末冬初的时节,屋子里又没有炭火,寒冷干燥得可怕。窗外的风“呜呜”地吹着,无孔不入,他摸索着握紧了胸前的珠子,徒劳地想要从它的身上获取几分温暖。

还有什么比南方的山水更加温暖呢?王杰希慢吞吞地想从自己沉重而纷杂的回忆里抓取一些片段,来陪他度过这冰冷的夜晚,于是时光倒流,一年、两年、百年的岁月退回原处,他想起三百多年前,他曾摘下初春时盛放的一枝桃花,递到某个人手中。

然后他看见对方的笑,那比桃花更明艳的眼里流泻出天然的风流态度,他听见他说:你把我当什么了呀,一枝花就能骗走?

不止一枝花。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些微的紧张,听得人莫名想笑,却又如猫抓似的痒:一枝花加一个我,换不换得到一个你?

——换到了吗?

有没有人明明欢喜却偏偏要惹人焦急故意不肯点头?有没有人忍无可忍地动手将眼前人压到树上逼他开口?他们有没有突然笑起来,再交换一个蕴着花香的吻?

王杰希的意识模糊了起来,却仍是握紧了那枚珠子不放,嘴里喃喃念叨了一句什么,才出口,就散在了风中。


喻文州有时候总是感觉,不是师兄在养自己,而是自己在养师兄。

他们原本商议妥当,决定去长安过年,原本一路南下走得顺当,这天下午路过一个镇子的时候,本欲投宿,谁知道黄少天信誓旦旦地说前面还有个大城,可比这小镇子住得舒服——喻文州居然信了!

然后他们就错过了宿头,以至于流落荒野,可怜巴巴地找了个小山洞窝着,气得喻文州恨不得找根棍子把他串起来烤了。

黄少天自知理亏,生了火就巴巴地跑出去打猎了,留他一个人看包袱,再后来,意外就出现了。

也不知是哪里的山妖,似乎是饿极了,见喻文州一个孤零零又白嫩嫩的大活人出现在荒山里,只当他是送上门的夜宵,冲上去就要下嘴。哪知道这孤零零又白嫩嫩的大活人却是个白皮黑心的糯米丸,好不好吃不知道,但黏牙——能把满口獠牙全黏下来的那种。

三下五除二,那山妖被打趴下,喻文州也懒得追,放它走了。这种插曲不值一提,接着黄少天就拎着两只洗刷干净的野兔回来,两人烤好了正吃着,忽然一阵妖风卷来,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在密林深处响起,啰嗦了一堆,大意就是这山是我的,你俩打了我的手下吃了我的野味,就乖乖地献出一身皮肉,给我当点心吧。

黄少天正啃着兔子,闻言翻了个白眼,胳膊肘捅了捅旁边的喻文州:“喏,你上。”

喻文州不干:“为什么是我?”

黄少天理直气壮:“我还没吃饱呢!”

喻文州哼了一声:“是谁害我们错过宿头的?”

“……”黄少天噎了一下,费劲吞下兔肉,一脸痛心疾首:“我养你这么大,你就这么对我,还是不是亲师兄了?你看你马上就要二十了,就要是个大人了,怎么凡事还得靠我呢,这样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才能独当一面啊?要什么事都是我做了,那你学了一身本事有什么用,不是白费了这么多年的力气吗?还有啊,你……”

不等他说完,喻文州已一把扔下没吃完的兔子,果断道:“行了,我这就去。”

黄少天美滋滋地又咬了一口兔子。

妖是寻常妖,他们这几年走南闯北,打了有十来个,这一个绝对算不上出挑。奈何这厮不知是什么成精的,藏头露尾,打了十几招还没露出真身,而且见势不妙跑得飞快,喻文州可不想听黄少天唠叨嘲笑,提剑就追了上去。

这么一追,居然就是一整夜。

山妖一路往北,在山中飞窜,眨眼间就跑了十几里地。喻文州御风术学得不错,一直紧紧追在后面,见对方的行动越发游刃有余,不由得起了几分怀疑:对方看起来越是往北对地势就越是熟悉,难道前面才是它的老窝?

他向来聪明,短短时间里念头已转了几回:可是,妖的领地意识很强,一般不会离开自家山头,又为什么出现在南边的荒山,难道是专门为了他们来的,故意把他们分开好各个击破?

这个念头一起,喻文州心里就是一突,不由得想起那一天在黄少天门外,隐约听见那王杰希与他说的什么“幕后黑手”的言辞来,不祥的预感浮现,可却又百思不得其解:黄少天这人没心没肺只知吃喝玩乐睡,怎么突然跟什么幕后阴谋牵扯上了呢?

但现在不是深究这个的时候,喻文州心里存了疑虑,速度就慢了下来,渐渐拉开了双方的距离。

他自记事起就一直和黄少天在一起,被他当爹当娘又当师父辛辛苦苦地养大,从来就不觉得,黄少天是个寻常的修道者。

当初黄少天给他的说法是这样的:“你师兄我可是鼎鼎有名的剑客,你懂吗!我们师门也是非常厉害,这天底下的人见了我没有几个不磕头行礼的。只不过呢,你师兄我是什么人,怎么会在乎那等虚名呢?我就想啊,这天地万物,因何而来,去往何处,这生死是什么,轮回是什么,这天、这地又是什么?啊现在说了你也不懂,总而言之呢,我的追求是很高的,所以啊就独自离开了师门,游历天下,看遍人间,在悲欢离合中求索大道——怎么样,你现在是不是特别崇拜我?”

那时,年方六岁的喻文州顶着一张天真懵懂的脸,眨着一双明亮水灵的眼,奶声奶气地问:“居然不是他们嫌你话多把你赶出来的吗?”

……好吧,不管黄少天如何巧舌如簧地糊弄了不谙世事的喻文州,总之结果就是,喻文州并未多问他的来历与师门,安安心心地跟着他读书学武修道。但喻文州何等聪明,十多年来的蛛丝马迹足够让他知道,自家这位师兄,绝对不简单。

他见过不少的修道者,也见过不少的妖精,能够发现他们的不同,也能把他们从凡人中分辨出来。然而他们见过的任何一方,都从来没有察觉到黄少天有何不寻常的地方——换句话说,他身上的气息深不可测,掩饰得天衣无缝,无论正道还是邪魔,谁也发现不了。

偶尔黄少天会出手,有时是降为祸一方的恶妖,有时是从修道者的手里救从不惹事的好妖,喻文州在旁边看着,一次又一次,知道在某一天突然惊觉:他从未见过黄少天的剑。

黄少天自称是个剑客,教的主要也是剑术,但这十几年来,他自己的剑却从未出现过。喻文州现在用的灵剑曾经让一个中年修者眼睛发直,却是他从一堆破破烂烂的旧物里掏出来的,还说这样的破烂也只能将就着用改天再换个好的……

而他亲自出手的时候,也从无兵刃,只是抬手,并指,然后轻轻一划——

于是开天辟地,万物清明。

喻文州现在的见识还不多,如果他的眼界再广一些,他就会知道这一划的意义。

前尘往事翻上心头,喻文州不由得停住了脚步,暗想:难道是黄少天的仇家,来找他寻仇的?可,仇家又怎么会知道他们的所在?就算真的有人跟踪,那今晚按理说他们应该是住镇上客栈的,只是因为……心念电转,喻文州一下子反应过来,顿时恍然大悟:所以黄少天早就知道有人跟踪,是故意不住客栈,露宿荒野引对方现身的?

喻文州三下两下想明白其中关节,顿时放下了心:既然黄少天早有准备,那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对方的重点也不在自己这里,那就干脆歇一会儿,等那边打完了再回去好了……

他看了看四周,只见是一片北方平原上常见的山头,在这初冬时候,光秃秃冷飕飕,夜风呜呜地吹着,居然连个遮挡都没有。他现在正站在半山腰的位置,上看是孤零零的几棵老树,下看是惨兮兮的几处灌木,远远看去,原野上官道逶迤铺开,串联起平原上一个又一个的离合悲欢。

他虽是修道之人,却尚未大成,还未到寒暑不侵的境界,心里一放松,便觉出几分追逐奔波的疲累来,又被这冷风劈头盖脸地一吹,不由得打了个寒噤,想着先找个避风处歇歇,才刚刚迈了一步,忽然间,眼珠子滴溜溜地一转,心里又有了个新的主意。

喻文州的主意极多,多到黄少天一看他亮着眼睛露出某种笑脸就不自觉地缩脖子。此时他忽然想到,对方既然不怀好意地引自己过来了,自己又为什么要客气?

少年人总是有几分傲气的,他从未想过一直被庇护在师兄的羽翼之下,之前独自行动的时候极少,如今这送上门来的,不正是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吗?

对方想要请君入瓮,他便将那瓮打破,看看鹿死谁手!

心念一定,喻文州便再也不觉得冷了,整了整衣服,检视了一番身上的物事,随即纵身而起,往那山妖逃跑的方向追去。

追出去不过五六里,平原尽处就隐隐约约出现了一座城池的轮廓,喻文州略一思量,想起来那就是他们下午错过的那座小镇。就在这时,忽然远远看见小镇外一阵黑雾腾起,往他这边冲来。

喻文州眉头一皱,心知那就是那只山妖,正暗自提防,就见听那团黑雾里传出山妖的声音,乘风而来,张口就是怒骂:“都是你这小畜生,做什么紧追不放,害爷爷差点撞上那瘟神!”

这话说得喻文州一头雾水:不是山妖他们费尽心思引自己上钩的吗,怎么反而恶人先告状了,那瘟神又是谁?

事情和猜测的似乎有些不一样,喻文州暗中思忖,面上不动声色,只在半空停下身形,衣袂翩翩,眉目如画,当真有那仙人御风的风姿。

——可见,黄少天自己的日子虽然糙了点,但在照顾喻文州这件事上,还是非常用心的。

然而对方显然欣赏不来这仙人之姿,一见他挡在路上,登时大怒,厉声喝道:“小畜生,还不让开,这么着急着给爷爷当点心吗!”

这一声吼听着凶残,但气势略有不足,可见他早已慌了。喻文州脑子转得多快啊,这下可想明白了,刚刚那一连串分析完全是自己想得太多,哪有什么仇家什么埋伏,很显然只是这山妖自家山头来了个惹不起的人物,被迫躲到那荒山,才和自己碰上的。

再一听这声音,就知道他现在正急着逃命,三魂七魄都不一定还在原处呢,此时不打,更待何时?

于是喻文州轻轻松松一摆手,做出个留客的手势,笑道:“大王何必着急,在下尚有些许不明之处,还请大王留步解惑。”

三两句话间,那一团黑沉沉的阴风已经到了半里开外,风中的山妖忍无可忍,一声大喝,径直冲他撞了过来,吼道:“给我滚!”

喻文州唇角带笑,右手五指张开,只见一阵流光闪过,便有什么东西出现在手中。

灿烂清光霍然腾起,结成一片光幕挡在身前。阴风中的山妖厉声长啸,而数里之外,安顺镇内,客栈里安睡的人猛地睁开了眼睛。

二十多里外,舒舒服服窝在山洞里守着篝火的黄少天吃饱喝足,打了个哈欠,朝喻文州离开的方向瞥了一眼,嘴里嘀咕了几句,似乎有些奇怪,却也没什么担忧模样,十分惬意地伸了个懒腰,将包袱团吧团吧塞在脑袋底下,十分洒脱地睡了。


tbc


烦烦:好气哦,感觉错过了整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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